张小玲擦擦嘴,哑着嗓子气愤地说:“我真命苦,新婚之夜,他就嫌我。嫌我脾气丑,嫌我不温柔。天下哪有这般完美的人,不看看他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把我当老婆看,行,我依他,离,但不能便宜他,至少要补偿五百万,孩子属我。”
柏筱相信老话,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于是,她赖着性子劝解:“大姐,想开点,退一步天地宽,社会就这个样子。你看看身边有成就的男人,哪个不拈花惹草?跟社会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跟命过不去。人生路还长,没必要跟命较劲。”
“是呀,大姐,命是自己的,看明白了命,就看透了世界。”阿丽跟着劝了几句。
张小玲仰起头,长叹一声:“也罢,由他去。其实,我早想通了,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还没办手续,身边就纳个女人,把我当什么?你们说得对,想开点,不就是松开手吗?人啊,因缘尽时,你再声嘶力竭的想要挽留,都是那么无力,该走的还是会走,一切都将消失于虚空,傻傻的你,呆望着虚空,回忆着过去,心痛苦的缠绞着,想着那么多没有满足的欲望,抱怨着,沉沦着,又有何意义?”
柏筱知道张小玲见到小鞠的那瞬间,心就死了,只是为被愚弄的命运而痛楚难过。她不再劝了,只聊些罗正平的往事,一来出于好奇,二来想了解他的过去。说实话,在一起这么久,罗正平从未跟她谈过他的婚姻和过去。对他的了解,只限于表象的观察,好像中间隔了座山。她给单蓉打电话,要她在五洋大酒店订间豪华单人房,让董事长的女人在最后离别时感受一下芷都的温暖,享受一下下属的尊崇。
安顿好了张小玲,柏筱来到罗正平的病房,想为张小玲讨个说法。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既要为他冲锋陷阵、排忧解难,又要为他家庭稳定做好工作。
罗正平说:“你帮我好好安排一下吧,不要冷落了她。”
柏筱苦笑一声,责怪起来:“不知说你什么好,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呢,没句好话。要是我,不拿刀砍了你才怪?放心吧,早安排好了,张小玲在芷都的日子里,单蓉会一直陪着。”
罗正平艰难地欠欠身,说:“谢谢!让你费心,让你见笑。”
柏筱认真地问:“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罗正平躲开柏筱询问的目光,无可奈何地说:“还能怎样?没有活力的婚姻,犹如一座坟墓,尤其两人在里面痛苦地老死,不如挣扎出来各自觅条活路。”
柏筱再问:“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罗正平沉默半天,说出了一段任人心酸的话:“当年一时心动,结合到一起,因生活中某些细节,恋爱的激情,很快变淡。因为不了解而相互吸引,把对方幻想成自己爱情童话的天使,结果,童话墙倒塌,才知道自己迷入了爱情歧途。再回过来寻找童话的翅膀,已然成了一缕轻烟。我的期望值不高,仅想从爱情那儿得到一点温暖和女人的柔情。可是,整天面对的是一张扭曲的脸和粗声大气、横加指摘的蛮嘴。后来,我选择了逃避,找回了清净和自尊,还原了人的本性。经过这么多年的过滤,留下来的仅仅是亲情。要说牵挂,就是女儿。”
没想到,罗正平的婚姻如此糟糕。世上所有夫妻,当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时,还会像当初一样爱着对方吗?是否心猿意马过,是否想去寻找新的激情?爱情,对有些人说,不知不觉已慢慢变成亲情,心中只承载社会秩序赋予的责任。如果此时没有社会道德责任,有一个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带着巨额财产追求你,你是否能抵御诱惑,坚守爱情最初的承诺?如果能够,那你就是一个甘愿奉献自己和成全别人的人。但是,世上这种人又有多少?
经过影像分析,罗正平右腿骨接口偏位,需要手术矫正。张小玲不愿拖太久,想在手术前一了百了。这天,她带着刚起草好的离婚协议,在单蓉的陪伴下,来到罗正平的病房。罗正平接过离婚协议,看了几眼,没说什么,用左手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写毕,他望着张小玲,眼里闪动泪花,哽咽起来:“对不起,我枉为男人,不能承受情感压力,做了婚姻逃兵。在我看来,你不是称职的妻子,却是称职的母亲。女儿是我们的财富,以后,你要爱护好这笔财富。为了她的健康成长,希望她在受教育阶段远离你,把她送出去接受西式教育,去掉那些傲气骄气,多学些礼仪和宽容。五百万算是对你的补偿,以后女儿的教育费用,我会全部承担。”
张小玲也哽咽起来:“女儿的工作我会做好,你要多多保重。”她以为在钱的问题有一番争执,想不到罗正平如此爽快,心里倒有些不安。她知道,罗正平不是做生意的料,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靠柏筱帮衬。
别人离婚时大打出手、乌烟瘴气、你死我活,而他们离婚时却平静得如此出奇,就好像是谈完一桩生意,友好地分了手。在柏筱看来,这两人是早已作好了离婚的打算,早已把婚姻看透。人啊,进不进婚姻殿堂无关紧要,关键是看自己如何把握幸福。
送别张小玲后,小鞠兴奋地扑在罗正平身上,幸福地笑了。罗正平用左手拍拍她的头,爽朗地说:“你也去把那张离婚证拿到手吧。”小鞠用力点点头。
沉寂四个月后,那帮闹事的又卷土重来。到了深秋,天气有点凉。男的卷了铺盖,女的扛着锅勺,在两个水电站的大门口安营扎寨,大有长期耗战的架势。
柏筱被黄婷紧急召来。两个女将带着各自的工作人员挨个做工作,纵使你喊破嗓子磕破头,也无济于事。这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给糖果不露笑。黄婷叫他们推荐代表来谈判,推了半天,推出两男一女。两男都当过兵,当年退伍分配到水电站。女的是当时分管水电站副县长的小姨子,据说刚进那会儿厉害得很,俨然是个二当家。
三人全然不听黄婷和柏筱的大道理,一口咬住两句话,一是增加补偿标准;二是重回水电站。他们认为,当时卖的价太低,给的补偿太少,是国有资产变相流失。再说,大家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剥夺他们的工作权利?之所以签字买断工龄,完全是受了欺骗。政府是骗子,乐庆是骗子。这次若不解决,誓与电站共存亡。
谈判失败。黄婷回到县政府给乐庆汇报。柏筱则给齐明松打电话讨主意。齐明松再高明,到了此时,也是黔驴技穷,一筹莫展。
乐庆把柏筱请到办公室,提出一个妥协方案:县里从财政拿出一笔有限的资金,增加点补偿;正天水电公司想办法把这批人重新安置,如不能全部接纳,至少安置三分之二,剩下的由县里想办法解决。柏筱觉得不应退缩,国家政策不是说变就变。如果一味迁就,政府花在擦屁股上的时间和精力就会没完没了。乐庆无法做通柏筱的工作,就对黄婷说:“黄县长,跟你老同学说说吧,请他务必通融,解决遗留问题,必须政府企业两家抬。”
罗正平已经回家静养,接到黄婷电话后思考了两天,然后打电话把柏筱叫回来,一起认真商量。再耗下去,政府有损形象,企业有损利润,对谁都不利。
罗正平在小鞠的帮助下能坐上轮椅,可以在厅堂里来回转动。他对柏筱说:“黄婷压力很大,她给我来过四个电话,怎么办呢?硬顶下去,不是办法。这些老职工跟咱们耗到底了,政府又不能动公安,只有妥协。我在想,当时我们收购这两个水电站,县政府给的价格确实不高。这些老职工心中有数,事后翻老账,自有其道理。我的意见是,咱们退一步。对这些老职工重新安置。”
柏筱想不通,坚持自己的观点:“原来电站就是因为人多而走上濒临倒闭的地步,你还想走回头路?有必要为县政府担责任吗?我看未必。”
罗正平耐心解释:“现在,我们与县政府绑在一起了,都没退路。为了安全,电网和县政府同时下令关机。你算算账,半年不发电,损失有多大?问题早解决,早主动。”
柏筱还是不服:“要算账,就算长远。这些人一窝蜂进来,人工成本增加不少,你算过吗?一年多少?十年多少?二十年,三十年?”
罗正平发现这样谈下去很难达成一致,干脆避开正题,和她谈点人生感受。他说:“这次我从天国里走了一遭,财富观发生了很大变化。人的一生充其量也就七八十年,吃的喝的用的,能花费多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积累再多,到头来不知给了谁。财富的基本用途,就是给人带来快乐,给人解决难题。如果你只满足数字的叠加,不发挥财富的正当用途,与守财奴、吝啬鬼何异?”
柏筱忍不住打岔:“就你这点资产,有资格谈数字概念?现在富豪一抓一大把,比你多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多的是。”
罗正平斜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话,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们财富的获取,靠的什么?现在想来,脸上不免热辣。躺在病床上那些日子里,我在思考,这个世界,多么的可怜,人们疯了一般沉迷于为满足欲望而不择手段,丝毫不顾及可怕的后果,就算心里有过不安的挣扎,可依然控制不住疯狂的行为。这是为什么?我看是社会病了,是自然人病了。我们的父辈,每月几十块钱,一日三餐咸菜萝卜,过得照样乐呵呵的。穷其一生,人的辉煌,绝不是以财富的几何级来衡量,而是以留给人间的善事善德多少来判定。不能说我的思想有多高尚,不能说我的心胸有多宽怀,只想为我饮食过的地方做点好事,为帮助过我的人分忧纾难。人啊,都是心心相印,今天帮了他一把,明天他就助你一力。唯有如此,社会才不会失衡。过去,我们曾探讨过财富问题。当时,你同样驳斥了我。对此,不能强求你与我同感。但是,我可以以兄长的心悟来提醒你,感化你。最近,我读了本佛理书,有位出家人说:出家生活,轻松自在安然,因为不再被世俗价值观牵绊,从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做着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学着帮助众生,虽然力量有限,但是快乐却是无限。对于过去做过的错事,深深发自内心忏悔,誓言以后再也不做。他还说:最奇妙的是,不论你多么嘴硬和不愿改变,你的心,都是默默的向往和愿意向善的,你会从中获得难以名状的快乐,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不是别人赋予你的,不是别人影响你的,那是你本具的深深光芒。这就是:心性。假如,这场车祸夺取了我的生命,我名下那份财产有何价值?给女儿,值吗?我看不会给她带来快乐,反而会害了她,会影响她正常成长,给她带来心理累赘。”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如果你不同意,就用我的股权予以解决。当然,还得需你大力配合。”
柏筱被他那段情感交融和富有哲理的话深深打动,心里像燃起一堆篝火,刹那间把自己照得通亮。她毫不犹豫地说:“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在关键时刻,你总能用心语和哲理说服我。否则,我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你干。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罗正平放心一笑,伸出左手,和她握了握:“谢谢你,柏筱,没你的帮助,我罗正平现在可能还是深圳街头一小混混。不过,有件事还得要你通融。黄婷说,县财政拿不出补偿款,可能还得正天水电公司先垫付。”
柏筱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行呀,好事做到底吧,你同学的事不帮也得帮。有什么办法?到时不要肉包子打狗就行。”
罗正平又说:“安置问题,我采纳你的意见,人员接受后不放在电站,另组建一个检修公司,全部安置在检修公司里,组织他们到外面去接检修业务或承接其他工程。”
柏筱双手一击:“好点子。我去落实你的指示,叫阮从军尽快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