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刮了一整夜,弄得大官人辗转反侧,脑袋里总是想着刚落脚时在溪边石桥上那一幕,远望高大的水轮和湍急的水流推动着石磨。翻身爬起来,推开堂屋的大门,急匆匆地向溪边而去。一路上划算着水磨房建成后能给屋里带来的进账,收回成本的周期越发兴奋,还没到溪边就看见余石匠拿着石尺在量尺寸。不时地在一块木板上记着什么。见大官人来了一拱手道:“我估摸着你一准会来这溪边,你看我冇算错吧?”大官人惊讶地问道:“你咋这么神呢?我就奇了怪。”“这还用问?今天是寒露了,江水退去,小溪自然也就枯了水,这会来看坝修在哪是最方便的时间。在你屋里修屋时我就察觉了,你是一个很有心计且事事有谱的能人。说出来的事儿,一准是要做的,所以我就先来量量长短、划算划算需要多少石料,免得你日后来找我一问三不知,即便是你不来找我,别人也会找上门来的,你瞧,这么好的水势总会有能人来这修坝起心的。”大官人没正面回答他的说辞,问道:“你带长线了吗?扯扯,看这溪有多宽?掉掉线,看漾水进来有多深?”“哈哈,我真冇看错人,官家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怕是以前开过水磨坊?”“哪里呀?我屋里从前住在深山里,冇水性,打谷靠的是石磨冲对,山沟里有水车也是用人踩,不用水轮嘞。这里请打水轮的匠人好找吗?那可得要的一手好墨线,圆切七十二,冇分匀不同心,轮子转起来也冇力。”“有,帮你修屋的那个吴木匠就是个打水车的好匠人。”“哦,你晓得这溪么子地方有修过坝吗?”“这条溪冇得,水路不很长,下游到了洞塘就入了资水,上游通彭家黑石洞的暗河,上下不过十七八里水路,雨水好的年份漾水进来,这溪里鱼多得不得了,提个箢箕都能捉到鱼呢,这会水枯了小鱼窜三窜两。”
几拨挑水的汉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甲长马仁贵挑着一担木桶,哼着小曲悠闲地晃了过来,见大官人和余石匠蹲着在说话,劈头就是一句:“是要动工了吗?我别的不要,官家这水磨坊、油榨屋得有我一股,你看如何呀官家?”“这话从何说起?你甲长大人说么子谁还敢说不吗?你可是这地界的土地爷。”大官人笑呵呵地打趣,抽出烟袋吧嗒着,马甲长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那倒不敢当,只不过要真修个么子坝村公所也是要知晓才是,这河道山土也是要交杂捐嘞。”也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事。“哈哈,甲长大人说的是,冇通过村公所谁敢动,我正想着去府上商议,一是想着大家溪边上的田灌水方便,而是瞧着这溪水白白流了可惜,寻思着在这个地界造个坝,利用水势再开个磨坊,你看成不?”“成呀,我先前不是说了吗?算我一股吗?”“好,就算你一股,反正这村上的乡亲打谷冲对不收钱,邻村的乡亲打谷舂米收糠都成。”“先不扯这个,修都冇修成,想那么远做么子?”余石匠也搭话:“可不是吗?这修坝不是三两个人做得到的事,灌田溪边上也不是谁家都有,只有一条是对的,要举全村老少之力才能造得下水坝,甲长大人,你看,我这话说得在理上不?”“嗯,劳力怕全村都得帮工,才能做得成,还得赶在这溪里枯水。”
村子里口口相传,大清早瞧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谁屋里有这么大的财力能修得起这水坝?怕是屋里有钱冇地方使了。
垅里何四爷领着一帮老少,风风火火地围了过来,指着马仁贵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娘卖……的,这溪是这方圆千家种田人的命脉,竟尽敢违天命、断仙水,就不怕他日遭报应吗?要是能修坝,还能等到你和腊树下这帮人吗?一户外来的杂种,别以为有几两银子就能四处兴风作浪?信不信我四爷能点了你的屋、砍了老腊树。”大官人见何四爷如此出言不逊,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早闻四爷有登天之功,但也别小瞧我刘赛公有开弓之力,本来筑坝漾水是造福乡里的好事,我出钱操持,本是修德行善的好事,你等却如此无礼,口出狂言。何四老儿,你听着,你敢做初一,我刘赛公绝不容你过十五,不信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知是谁见何四爷带着一大帮人来,怕大官人吃眼前亏,跑去垅里报了信,二官人提着一根三尺梢棍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赶到溪边,站在大官人身后。伍氏颠着小脚领着众弟子前来助阵,一时间小溪边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儿。马仁贵见这阵势,腔板更足了,指着何四爷道:“别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就横行乡里,事事都拿菩萨做挡箭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马甲长也是这地界的一方土地爷,你就知道自己屋里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修坝蓄水、造福子孙这千百年的好事,你想都想不出它好在哪,还讲么子他娘卖……的断了龙脉,龙在天上飞、龙在水中游,水深才藏龙、林密才卧虎,修了坝水就深了,要是有龙不就留在这潭里,保佑大家了吗?我说何四爷你要管闲事,你也得先弄明白再吵事,别老是凭着一身肉瞎掺和。我这甲长可不是白吃饭的,想事总比你等多几个弯弯道道。”
经他这么一说,跟在何四爷身边的人有的悄悄离去,有的劝何四爷别个修不修坝关你我么子事,弄好了吃米还不用舂对了呢。“走,四爷,回屋算了”,何四爷也就坡下驴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怕坏了风水。”马仁贵担起水桶冲大官人说了句:“屋里还等着我担水回去做早饭嘞。”大官人应着来日再说,叫上余石匠招呼二官人等回家吃早饭,二官人推辞道:“我回去吃,你屋里嫂子冇备下那么多。”伍氏也说:“饭早就备好了,等你回去吃。”说完就领着众弟子一窝蜂地走了。
印科领着屋里一帮汉子赶了过来,人们都散了,见面焦急地问:“爹,冇事吧?”大官人哼了一句:“要是有事,等你们这一帮冇用的崽赶过来,怕黄花菜都凉了。”余石匠打了圆场,扯着大官人往回走,张氏扭着屁股正往溪边跑,后面紧跟着彭氏和环儿,看见大官人才喘着粗气停在前头等,老远就大声地问:“官人,为么子事?哪个屋里的汉子敢对你撒野?”“冇么子事,回屋再说,山野之人无知愚昧、不可理喻。”
大官人前脚进屋,后脚马甲长领着八姑甩着大屁股、喘着粗气就追来了,一进门八姑就打气道:“官家,你只管按着你的想法修坝,乡公所那边我去说,几个乡村野夫翻不了天。”大官人不解地问:“你咋知道的?是我要修坝。”“这条沟里前后不过三十里,牵头点火冒烟我就能知道是哪家屋里烧饭。早上这么大的场面早就有人捎信给我了,这不赶紧过来探个究竟,亲家屋里的事就是我八姑奶奶的事,岂敢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一番话见众人反应还不够强烈,对着马甲长开了火:“你这一甲之长,球本事都没有,屁大点的事都做不下主,交捐纳税都是先过你的手,谁给钱多你就该帮着谁屋里说话才对,尽他娘的屎胀挖茅坑、遇事才想后路,想发财你也得动动猪脑子、找一个服众的说辞给黎民百姓才行嘞。”八姑扫视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竖着耳朵听,便来了劲,口若悬河……
大官人不声不响地溜出门,站在老腊树下仰望一行行南归的鸿雁迎着秋风远去,心中却盘算着秋叶之事,官道上有人报信说:“何四爷又带了很多乡亲在溪边正丈量着,博阿道士请官家过去。”大官人谢过路人从屋里拉出马甲长说:“何四爷托博阿道士来传话,请你我去溪边议事。”“不去,你打发个人去传话,要说事到老腊树下来,早白了几根头发就真把自己当爷了?喊我溪边说事真是癞蛤蟆打喷嚏——好大的口气,我猜何四爷抬出博阿道士,无非是算算日子、请请神打两卦了事,说成的是神灵之意,说不成的也出自博阿道士之口。”“你怎么知道?”大官人问道。“哎,这乡里的事总得找个人背黑锅,你瞧这何四爷也长着一颗聪明的脑壳,得罪得起你我,他不敢得罪八姑呀,这么多人都看见八姑到了老腊树下,谁愿跟她过不去?”八姑听外面在说自己的名字,隔着喊道:“么子事?还背着老娘说?莫不是怕老娘听见撕了你的那张臭嘴吗?”“哪个敢说八姑的不是?是拉大旗做虎皮,借您的威风说事儿呢。”“别拿老娘开涮,一女流之辈谁背着还能把尿撒到墙上去不成?哈哈,别老给老娘戴高帽,我可上不了台面。”大官人道:“瞧八姑奶奶说的,这十里八乡的您咳嗽一声都是响动,打个喷嚏都得把老腊树上的叶子震动。”“瞎说!”
何四爷跟着博阿道士的身后,真的来到了腊树下,众人相见拱手施礼、强装笑颜,一个劲地夸口木楼之富丽堂皇,一阵赞叹屋后的竹子、缤纷的枫叶。异口同声地说:“真是老腊树聚天地之灵气、四方之锦绣,真乃福地,冬可挡风、夏可乘凉。”一帮人东扯葫芦西扯瓢,胡乱打着哈哈,马甲长有些不耐烦了,劈头就是一句:“爷几个跑到这儿绝不是为了赏秋山景色,看这腊树风水来的吧?”
博阿道士笑道:“你还别说,在这地界住了这么久了,平日里还真冇看出来这秋山之景、这腊树临风之状,借着这秋风一瞧还真他娘的美了,真应了相书上的句子,福禄有缘、狂求也枉然,你看先前这腊树下的灰棚是甲长大人屋里的祖业,住了几十年不见风光,这刚到官家屋里才年余就变成了华堂,这就是与天地结了缘,这方水土就养这屋人,何四爷你说我这话在理不?”“可不吗?天道难为是这个理,要不我咋说这溪里的水坝只有官家修得?官家领着乡亲们筑坝就是造福乡邻,换一个人弄兴许就是殃及鱼池。我和四爷也冇别的意思,村上的乡亲今早跑来喊我,说是要修水坝也不能让一个外乡人干,怕坏了祖宗的风水,刚刚回去找人商议、看谁能出得起钱却无一人敢当,都他娘的成了缩头乌龟,弄得我差点连八姑奶奶都得罪了,这会过来一是给官家赔个不是,二则是官家修堤的时候愿意给官家出把力。”说完见大官人只是笑,转身对着马甲长无奈地说:“你瞧我这事办得多跌面呀,都是那帮孙子搓的火,害我出来当挡箭牌,我觉得官家说得对,蓄了水上游自然会漾起水,灌田就不用踩水车了,多好的一件事啊。”马甲长见何四爷这么说,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官家说他不弄那事了,谁愿意出钱他出力。”八姑奶奶也隔着墙大声地劝大官人道:“要修堤就去下游吴家台上修,那地界冇人敢造反、闹事,去那修我管饭,修油榨屋、开榨时忙不赢村公所管饭,舂米不用兑了大家图个方便。”
“这可不成,官家落脚在老腊树下,是这地界的神,有钱也花不到吴家台上去,还是在这修吧,我和乡亲们打好了商量,都愿意出力气嘞。”
八姑从屋里出来对着大官人嚷道:“官人,你就省省力吧,早上才受了一肚子气,你还想修那破堤吗?”大官人没有当面说什么,却一个劲地招呼大家屋里坐,博阿道士见八姑在也想套套近乎笑道:“官家今天屋里有贵客,定有好茶,大家何不也借光享受一番?早就听说他屋里有个炒茶高手,炒茶可是个手艺活,多一把火就过了,少一把火就有青味,官家屋里有这么个好师傅也不传传技艺。”见没人理会他,一个人走到堂屋门口了也没人跟着,众人还站在老腊树下没动。觉得不太对劲,进退两难,八姑喊了他一句:“看么子看,快进来!帮姑奶奶算算,这几天老是做梦。”“我就是来给你解梦的。”进了屋,坐在八姑边上,一本正经地拉过八姑的右手,端详了许久八姑的脸庞,沉默了片刻,起身道:“你坐稳了,我去打碗井水看看,是哪个小鬼闹腾,让你一向来噩梦缠身,寝食难安。”听博阿道士说,要去打井水,环儿随手端了一碗进来,老夫人也从神龛后睡房里扶着门框,走出来。环儿赶紧地将老夫人扶到堂前坐下,博阿道士双眼紧闭,嘴唇颤抖,左手莲花指托着碗,右手没碰到碗里的水,画着圈,碗里的水却随着手指转着,咒语过后,顷刻间碗里的水静得似一面铜镜,道士端详了许久过后,水面上呈现出一个张牙舞爪、披头散发的人像。博阿道士喊众人瞧,说碗里那人就是托梦的鬼,老夫人看了一眼道:“像是庙里供的山鬼。”八姑看了说:“和自己梦到的一模一样。”环儿看了半天,挠着头道:
“这碗里么子都没有呀!”
老夫人笑道:“你这妹子凡胎肉眼,看不到神仙捉鬼。”
环儿不解地又问:“你们也是吃五谷喝井水的凡人呀?”
博阿道士见环儿不信,问道:“你真想看吗?”
“真想看也么得呀?”
“这好办。”博阿道士点燃了三张香纸,对着碗吹了三口气,纸灰落到碗里,即刻显现出那人影一清二楚。环儿伸着头一瞧,惊呆了,忙问老夫人:“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和恶鬼吗?”“那是自然,要不咋说,一个人要积德行善,凡事都要留条路给自己行,善恶都有报应,好了,看博阿道士施法术,别打岔!”
博阿道士端起碗,沾水敬天地神灵,涂了一滴在八姑的额头上,念动真言,拿起一只烧了半截的香棍,快速地插入碗里的水中,猛搅几圈,端到门外用力将水向空中泼去,把碗倒扣在左掌心里,头也不回地走到神龛前把碗扣在香案上,转过身对八姑说道:“冇事了,保你今晚一觉睡到大天光,屁都不会放一个,如再有这样的事,那就得设坛捉鬼了,你屋里有煞气。”“哦,那改天你就来我屋里扫扫屋煞,看要备下点么子鲜物,你这就告诉我。”
“冇要么子家伙,有块鲜肉两只雄鸡就成了。”
“博阿,博阿,回去吗?我先行了。”博阿道士应着:“等一下,一路行。”出了门对着腊树下问:“事都扯清了吗?”何四爷冲着他扬了扬手:“都扯清了,本来乡里乡亲的住着,冇么子事说不清,再说大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愿结下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