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密密麻麻的雪花就像一群疯狂的舞女,踏着北风奏出的曲曲强劲旋律漫天飞舞。我的耳边顿时重复响起了时光老人的使者急骤敲打玻璃的提醒声:过了明天就是普天同庆的春节,你这位中尉同志也该回家去团圆了!
屋里找不出一丝寒意,燃烧得轰轰烈烈的炭火伸出一双有着魔力的手,总是想把已经休息的瞌睡虫叫起来工作。我想睁大眼睛顿时要花上多出平时一倍的力量。值班时间,不许瞌睡!靠在沙发上的耳朵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远处呐喊。
办公楼里静悄悄的,一页信纸从办公桌上掉下来也能响起回音,昨日那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今天想来恍如隔世。平时里忙碌惯了,一下子突然无所事事,还真是浑身不舒服没有个滋味。得找点事干。干什么呢?外面下着雪,无法进行室外活动。看看书吧,书柜里大部头小本本、文学的军事的、名家写的新秀写的各有代表,无奈上眼皮正在与下眼皮打架,只好成全它们干脆闭上。闭上眼睛并不等于在睡觉,我的思绪在舞蹈。
想什么好呢?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反正值班室里就我一个人,再说我在想什么别人也看不见。当然不能想家,这个时候一想家,肯定就会有牢骚:整个机关就我连续四个春节没有回家,什么狗屁工作需要,我真不想干了!还是想想别的,比如说自己当兵多年了,肯定也有些刻骨铭心的事情,不妨把它们从记忆的深处挖出来,烤烤炭火好好重温一下。
思绪的大屏幕上迅速有了内容,还是当新兵时的事。奇怪!经过了近十年的风风雨雨,这件事还是那么的清晰,让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平常在人们的眼里,军装是非常牢固质量上乘的,可真要穿上七、八年,就算特别爱惜,今天也应是面目全非了。可这件小事,却在多年的风雨冲刷之下越来越亮。
那时我从湖南到广州军区某部当兵才两个月。我们部队的新兵连设在汕头市郊的一个山沟里。我非常敬佩带我们班的新兵班长,他的军事动作呱呱叫,举手投足都充分体现着军人的利索与果敢。可一件小事,却改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一天晚饭后,我和同班的一位战友去散步,无意中听到了班长和副班长在山坡上的石头后大声争吵。争吵的内容是我们班分到了一个连嘉奖的名额,副班长说报我比较合适,班长不同意,班长说的人选副班长也不同意。副班长不同意的理由是,那位战友的表现不如我好。班长不同意的理由是,我读了一年大学,还跑来当兵,又大小事情积极干,可能是有着个人的目的,打着小算盘工作的人不宜嘉奖。
听到争吵的内容与我有关,我马上就拉着同行的战友往回走,战友不肯,还说这么明白的问题,他们既然好意思争,我们又为什么不听听呢?听一听才知道他们谁好谁坏。在回连队的路上,这位战友还给我讲了一个《许由与家人》的故事,大意是:古代传说中的开明帝王尧,想把管理天下的重任让给许由,许由不愿接受而逃走,隐居在一个平民家里。那家的主人却把自己的皮帽子赶紧藏了起来,以防被许由偷走。对于一个整个天下都不要的人,却藏起皮帽子怕他偷,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个故事一直伴我军旅行,从汕头到广州,又到郑州,再到山西,最后到现在的湖北某部,伴我从昨天的战士到今天的军官,让我懂得了一个做人的深刻道理。这个故事出自古书《韩非子》,我再也无法忘记。
第二屏记录的事情有点喜剧色彩。新兵训练结束后,我竟然被分配到集团军长话分队。长话分队全是女兵,这下意外分了我这个男兵,来领兵的她们分队长顿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跑去问送兵的新兵连长,连长说他完全是按通知办事,白纸黑字的通知一点也没错,有错也是机关搞分兵方案的军务参谋错了,要她去问问军务参谋。军务参谋是管兵的,平时检查军容风纪严得很,老兵新兵谁都见这个称呼就怕三分,基层的连排长自然也不敢有所得罪。
她来到我跟前,问我愿不愿意去女兵分队,我说我不善于与女同志交往当然不愿意去,她说那你就去机关找某某军务参谋说明一下情况,准你一个小时假我在这里等你。我真的放下被包行李就去了机关。
军务参谋听完我的自我介绍之后,大吃一惊,他说你是个男兵怎么有个女孩子的名字,差点让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我说首长同志,名字好像从不分男女,这个错误现在还来得及改正。他说凭你是新兵敢来我这里反映情况这一点,就把你留到机关吧,现在你马上回去取行李,我给新兵连长打电话。就这样稀里糊涂,我这位差点混入女兵队伍的男同志,最后成了战友们羡慕的机关兵。
这个美丽的错误对我触动很大,原来办事老是大大咧咧的我从此多了一分谨慎。不管是在当战士期间,还是在学院读书期间,还是在机关工作的现在,我总是宁愿多花十倍心血也不愿意出一丝纰漏,更不容许出大的差错和笑话。
又该换屏了。第三屏的标题叫流火的七月。那年夏天热浪滚滚,我坐在教室里的电风扇下,一动不动也不停地淌汗。就要毕业了,我一点也不为分配着急。根据部队院校“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基本分配原则,我想分回广州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如果分不回广州,到驻湖南老家的部队也行。那时的广州正站在改革开放的潮头,对谁都有说不尽的诱惑力。当系主任宣布分配命令时,我傻眼了,从广州军区来的我竟被分配到山西五台某部,一个我做梦也没去过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稚嫩的心田第一次有了被火煎熬的感觉。
同班的学友们对我的分配“异常”反映强烈,私下里议论是谁(某位领导的女儿)想去广州把我的名额给顶了,纷纷要我理直气壮去找学院领导……我说反正是当兵到哪里都是一样,这样分配肯定有它的合理性,去山西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五台山是风景胜地,今后学友们有空请去看看我这个和尚。嘴上虽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好言辞的滋味。
队长、教导员都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学友们也千方百计来安慰我。我自己也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了一番:我仅当了一年战士,就被组织破例推荐参加全军统考,能有今天全靠组织的培养,再说我还是优秀学员,“怕水不是柳,经石才知金”,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自己把自己打倒。我终于愉快地提着行李走上了去山西的火车。
命运之神有时也会开个玩笑。我在山西某部还未待上完整的两天,五台山的庙宇才拜访了两个,北京的上级一个电话,便叫我又提起行李回到了南方。当我那印有湖北字样的信封,飞向那关心爱护过我的首长和战友们时,他们都说先是十分的意外,然后才是十二分的高兴,还开玩笑说五台山不收心不诚的弟子。
第四屏……第五屏……我猛地从沙发上的半睡半醒中站了起来,迅速走到办公桌前端端正正地坐下,然后开始认真整理今天的值班情况。
窗外的雪花还是舞得那么疯狂,密密麻麻地拍打着玻璃和我的视线。我顿时触景生情地记起了一首古诗,明朝陈汝言的《从军》:北风卷沙雪,凄凄日夜寒。安边在今日,焉敢辞苦难!
——1994年春节写于鄂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