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团臃肿的绿色“雪球”,弯腰背上脊梁时,五岁的我盯着“雪球”里那些绿油油的青草和滴着汁液的红薯秧杈子,心里掠过一股难以排解的凄楚和冷落。我知道母亲温暖的脊梁从此将不再是我任性的天堂。她已将单薄的脊梁,羸弱的双肩再一次交还给生活和生活里沉重的沧桑。
绿色“雪球”毛茸茸的边缘被夕阳默默地涂上一层淡淡的红,被余晖剪辑出的母亲的身影在这层淡红里愈发冷峻消瘦,她迈开滞重的步伐,开始艰难但坚定地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呆板僵直地愣在刚刚洒落过母亲汗水的地头,我眼神迷茫。
父亲的哮喘病突然犯了,地里的活仿佛与他无缘了,这时母亲不一撸袖子上阵,还能有谁呢?我蹭蹭地追着母亲的背影,追着那团臃肿。我要从背后帮她一把,哪怕为她助上微不足道的“一臂之力”,可是我突然发现了母亲的左手向我伸过来,我乖乖地把自己的小手递了上去,母亲依然没有回头,母亲的步伐依然艰难而坚定,但我还是感到了她手心里的温暖和对自己难以割舍的母爱。我和母亲并排走着,我们谁也没有看谁的脸,但我知道母亲眼角肯定挂着泪花……
酷热的夏正是庄稼们喜滋滋疯长的时候,母亲几乎每天都扛一把锄头从村头消失进玉米谷子和高粱地里。而在每一个燥热迟迟不肯善罢甘休的傍晚,才缓缓地走进村子。母亲的背上依然是绿油油的草或干枯了的小树枝,我依然走在母亲的身旁,手放进母亲温暖的手里,我们像一对坚强的母子兵,挺进在下地和回家的路上,我早已不再抱怨,现在我是母亲的卫兵,我要用小小的身躯护卫着自己勤劳的母亲,不能让她受到哪怕一只淘气的狗的惊扰。
圈里的壳郎猪和小山羊大口咀嚼着母亲一次次背回的肥美青草,渐渐地膘肥体壮,后园里的柴垛也在母亲一次次不辞辛苦下渐渐繁衍壮大,从一垛到了一垛垛。家里的炊烟也开始充满生机起来,似乎在歌唱着母亲,歌唱着日见起色的生活。
当一个个丰腴的秋天金黄地走过,母亲的脊梁便一次次弯下去,额上的皱纹便一条条密集起来。但已读到初中的我能看出母亲的脸是欣慰的,笑是由衷的。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生活早有了天翻地覆地变化,可母亲早年养成的用羸弱的脊梁打点生活改造生活的习惯并没有悠闲地删掉。是啊,母亲怎么能呢?是她的脊梁为我们驮回了口中的粮食,是她的脊梁为我们驮回了盖房的屋檩,是她的脊梁为我们驮回了那些无煤的寒冷里干柴温暖的焰火,甚至是她的脊梁在医院里把我父亲高大的身子背来背去……
那次回家在门口和背了一捆干柴的母亲相逢,我说,都恁大年纪了,又不是没有煤,捡那么多柴干啥?母亲自豪地说,没啥,等你退休了回家,烧柴做出的饭香呢。我一时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载《农村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