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战争真的没有结束,这话被巫仁莆说中,只是那是后话。
这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了,从一号开始,报纸上每天就都会有新的消息不断的传来。美国、英国、法国、苏联,这些本来离着中国十万八千里的国家,如今就好象天涯若比邻似的,都与中国牵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家每天都在等着报纸,希望看到有一天早晨,好象从地上冒出来的报童突然喊起来,“日本人宣布投降了!”
但是,这个声音在祈盼中,却是那么的遥远,也好象离着人们有十万八千里,总是等也等不来他。
巫仁莆的伤口有一些开始化脓,三伏的天气,本来伤口就不爱好,又加之炎热,更是加重了病情。
他每天都在不断的高烧,低烧,低烧再高烧的状态中来回反复。海棠红除了不断的用红天葵煮的水不停给他擦伤口,用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给他敷着额头,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日本人不投降,上海又不能回,这里能弄的草药就那么几种,该喝的都煎着喝了,擦的,敷的,都用了。
没办法的情况下,她都信了村里那个神婆的办法,去土地庙给巫仁莆求了香灰来,给他喝了。
一点都不见好转,只是一天比一天的更加坏下去了。
“我去城里给他想办法,弄点药。”海棠红决定了,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再等下去的话,巫仁莆只怕真的没救了。
“不行!”许如年斩钉截铁的说,“不能去冒险!”
他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同志,海棠红心里这样想,有些不满许如年的这样不近人情,她想如果是老田在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仁莆的。
回到了住处,看到巫仁莆又高烧的红透了的脸和因为冷,而瑟瑟发抖的身体。文康正用酒给他擦身体,看见海棠红进来,连忙用单子遮掩了一下。
虽然他们两个已经订了婚,但是,还没成亲,总是不好太坦诚相对起来。
海棠红却顾不上这些了,看着巫仁莆虚弱的象是一张纸似的,似乎有风吹过过,都能将他吹的动上一动。
她忍不了了。
“文大哥。”她跟文康跟前坐了下来,一只手握着巫仁莆的手,巫仁莆的手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这里没有纱布,棉布又不透气,每天只能包一会,就换下来,然后,再换块洗干净的。
由着这样,手上的伤,依然溃烂成了一团,好肉都看不到了。
文康停了手,看着海棠红。
海棠红却看着巫仁莆,眼睛里不知不觉的就又蕴满了泪,“文大哥,我有任务,要出去几天,仁莆就麻烦你帮忙照顾了。”
“去哪?什么任务?”文康倒不是不信任海棠红,只是,他也想出任务,虽然巫仁莆那番关于战争的理论他也算是认同,但是,杀鬼子报仇的想法,他可一刻也没有消下去。
海棠红用手擦着泪,勉强的笑道:“不能说的。咱们这种在敌人内部战争的任务,都得是保密的,你刚来,不知道。”
“哦。”文康没经验,信以为真,认真的点了下头。
海棠红见他信,才又接着说:“按纪律,我都不应该跟你说的这事的,所以,你得当做我没说过。你知道,我担心他。”
文康是聪明人,但是就因为聪明,所以,他才真的上了海棠红的这个当。他认为自己初来乍到,就应该谨言慎行。所以,本来他也没想多言多语,这回更的不说了。
海棠红从那屋出来,就收拾东西出了村。
她不想再失去巫仁莆,看着他象十三哥和皓然那样,在正是人生盛年的时候,就这样的闭上眼睛,再也看不见阳光,再也得不到温情。
上海的街头,依然匆忙,繁华也是依旧。
只是街头巷尾的议论更加了一份欣喜和神秘,日本被美国的飞机轰炸 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美国在日本的本土上登陆,也已经是被嚼过的‘馍馍’了。
今天最新出炉的是说有一种东西叫原子弹,比炸弹厉害千百倍,说是扔到日本去了,天皇都快被炸飞。
这回小日本子可得投降了,美国人都说了,不投降,不投降接着扔,真把他们的那个狗屁天皇炸上天。
那时候原子弹还只是一个传闻,大家笑谈,听起来象是说鸡子儿子似的,真有那么大的威力?
嗯,说是可厉害了,想要炸哪就炸哪,想把哪炸飞就把哪炸飞,一个那个圆圆的弹,能炸飞半个上海。
总之,是好事,大家都乐得起来,有的男人回到家,竟然让婆姨要炒两个小菜吃吃了,还要再弄上二两好酒。
这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海棠红走进和记老铺的时候,和掌柜也在喝着小酒,老旧的八仙桌上摆了两样小菜,一荦一素,小碟子里还盛了几粒花生米,老太太看样子是刚放下菜,正提了食盒,要往外走。
见海棠红进来,就恭敬的笑了笑,问:“您是买药呀还是就诊呀?”
和掌柜一看是海棠红倒吓的,吃了一惊,忙把手上的筷子放在吃碟上,迎了过来,对自家老太婆挥挥手,撵着她出去道:“你快回去吧,我来接待。”
老太婆怪他不领情,白了自家老头一眼,摔手出去了。
老太太前脚出门,老和的脸就皱成了一团,嘴角也咧的老大的念道:“你怎么还敢回来呀?秋大夫来说你和仁莆他们不是已经被救走了吗?”
海棠红回身把店铺的门关好了,跟老和说:“和叔,是出城了,但是,仁莆现在病的不成了,我回来,是想您法子给弄点药的。”
老和可不是什么共产党员,他这药铺也不是联络站点,他只是秋大夫的拜把子大哥,上次海棠红和巫仁莆被秋大夫救了的时候,也多亏了老和,一直给施医弄药,要不然,就他们三个人,畏畏缩缩的躲在那个城市的犄角旮旯,不饿死,也病死了。
老和尤其喜欢巫仁莆,两个人特别谈的来,跟海棠红的交情也不错,因为喜欢海棠红没事给他唱两段《惊梦》再唱唱《思凡》。
那时候他一去给他们送吃的,送药,必定要跟巫仁莆下盘棋,听海棠红唱段昆曲,然后才乐悠悠的回家。
每天介过的担惊受怕的,偶尔得一两个知己,交两三个朋友,才不乏人生之一大乐事。那时候每次从那个破落小院出来,老和回来的路上,都这样满足的一想。
那时候刚听说他们两被抓进去,又被拉出去枪决的时候,老和头正经的好一通伤心呢。直到后来秋大夫又回来跟他说,被救走了,而且打死了好些儿个日本兵。
才放了心,不过心里也常惦记着。惦记归惦记,这一见海棠红回来,他还是着实的吓了一大跳,生怕海棠红这刚虎口脱险,再来一个自投罗网,那还有她的活路吗?
可是再一听海棠红细说,心里又惦记起了巫仁莆,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我跟你出趟城?”和老头心里面一顿的挣扎,现在日本跟疯狗一样,四处的乱咬,尤其进出城,说不定哪一个不对劲,直接就变成枪靶子。要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是另一方面,却是人命关天。他还是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忘年交的小朋友,就这么死去。
“不行,和叔。现在日本人盘查的严,你带着药出城,不方便,你把能弄的药多给我弄点,只是,,,只是我没有钱给您,等我回去,就跟我们队长要,……”
“悖『说!钱什么钱!你要这样说,我还没有药哩。”和老头气的直翻眼睛,这个海棠红总是说这样见外的话,就是不如仁莆,实在。
海棠红知道老头生气了,连忙赔笑,有又些窘迫,的确是没有钱给,不给钱心里又过意不去。
“不过你说查的严,那你带就能带出去了?再说,你知道用什么药呀?”和老头看着海棠红难为情,也不再说她,只问药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海棠红点头说:“和叔,我有办法,总是能跑出去。”
老头子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伴,还有一个两岁大的小孙女哩,儿子当兵一出无音讯,媳妇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过。
自己要是死了不打紧,但是老伴和小孙女可怎么办。
只能忍着心里头的惭愧,把一些特别好的中西药给海棠红拿上了。最后还给海棠红拿了一根百年的人参。
“这是吊命的东西,回去先给他煎了吃上,别吝惜,好东西你和叔还有。”
老和看着海棠红看回推的手,轻飘飘的用话给海棠红给搪了回去。
再回到村里,许如年正黑着一张脸,在那里等着她呢。
海棠红把药一拿,垂着头,一副完全认错的好态度,说:“队长,我先给仁莆煎了药,然后回来,您批评我。我知道错。”
把许如年气的,一肚子的气,都变成了一团棉絮,发泄不出来。
但那次他还把海棠红好一顿批评,因为太危险了。
没想到,两天后,海棠红又偷偷一个人,跑回了上海。傍晚才回来,带了一些药,还有老和给的,一株灵芝草。
把许如年气的,指着海棠红说:“你这是屡教不改呀!写检查,五千字,一个字也不许少。”
海棠红写完了检查,过了一天,又要走,还没等走,就被巫仁莆叫住了:“我已经好了,再这样冒险下去,你会让我再病倒的。”
有了老和的这些药,巫仁莆的身体真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再加上那只人参和灵芝的作用,他恢复的简直是神速了。
人也精神起来,开始能四处的走了。
八月十日,许如年一大早突然就跑到了大院的外面,站在院外大声的喊道:“同志们,好消息!大好消息!”
那一天,除了文康,巫仁莆,海棠红还有许如年,其他几个村的人员都接以命令,到最近的部队集结,要开始大反攻了。
而他们四个人,准备,返回上海。
日本人要投降了,他们的战斗却并没有结束,他们还要回到上海,继续他们的潜伏工作,只是斗争的目标变了。
文康最先走的,然后是海棠红和巫仁莆,许如年的行踪,是保密的。
他将他们两个送到了村口,挥手告别。
海棠红和巫仁莆回到上海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日,刚从火车上走下来,就听见站台上的大喇叭在响。
“日本帝国主义已经投降,中国人民经过了八年的艰苦卓绝的战争,终于迎来了属于我们的胜利…………”
这简直如同天地间最动人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大家欢呼,流泪,拥抱……
海棠红也扑进了巫仁莆的怀里面,他们终于迎来了胜利。
两辆黄包车停在了水月巷的弄堂口,从车上分别走下来,一男一女,女的身材窈窕,步伐轻盈。下了车刚要往里面走,就听见,胡同口那个卖糖水圆子的老头,失声的叫道:“你不是海老板?”
海棠红也惊诧,想到世事变迁,刘伯的糖水圆子的小摊子,却依旧还在。
端了一碗糖水圆子,回到了原来的小院,推开那扇斑驳的旧门,院里的那棵海棠红依然还在,树叶中已经结了青青的小果,树下静悄悄的,院子里的人,都已经搬走,海棠红和巫仁莆即将成为这个院子里的新住户。
组织上给他们的身份是夫妻。
巫仁莆站在这棵海棠树下,揽住海棠红的肩头,坚定的说:“你的名字,因此树而起,人也一如海棠花一样,温柔而美丽。今天我站在你的生命树下,向你求婚,嫁给我吧。让我们做一世的夫妻,再世的夫妻,生生世世的夫妻。你愿意吗?”
风吹动树叶,沙沙,沙沙,好象是一群小伙伴在叽叽喳喳的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海棠红仰着头对上巫仁莆的眼睛,不用回答,目光就已经泄露出心底的答案。
但是,海棠红还是郑重的点头,她的声音依旧那样的清丽,只是略略带着一丝羞怯。
“我愿意。”
夏日的风,从院中经过,偷听到这美丽的承诺,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在院子里四处的吹送。
“她愿意。”“她愿意。”
海棠树也沙沙的轻笑,“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