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同样的宅子,同样的院子,海棠红住了这么久,也并不与之熟悉,始终陌生的象是一个局外人,生硬的被安插在这里,她对别人客气,别人对她生疏,连姨太太们之间的嫉妒与争吵都因为这种距离感而变的无法大张旗鼓起来。
但是芩玉兰却不一样,她象是一个外出游历久别而归的家人一样,没几日,便把这杨府混的,如同是自己家一样的肆意。
随着她的到来,还给海棠红带来了一样便利,就是自由的时间多了起来。芩玉兰爱逛街,爱听戏,总之,她是待不住的,而她这些要求每次都是一见到杨震江就有意无意的提起来,杨震江当即就会带着海棠红和她一起去了。
后来,干脆也不用芩玉兰再婉转的表达了,而是,只要她想去,随时可以去,但是前提是要带上足够的人跟着,他知道海棠红还是存着那要逃的心思,可是又不忍心拒绝芩玉兰的愿望。
现在的芩玉兰,在杨府几日的金波玉粒的滋养下,如同一只吸了饱满水份的白萝卜,珠圆玉润的一塌糊涂,尤其她冲着他那回眸一笑,那风韵,立时让他回想了那一年,十六岁,大上海门前,冲他那样轻轻一笑的女人。
芩玉兰也象一朵罂粟花一样,在杨震江的心底里开放了。
其实他很容易就可以将她纳成自己的第五房姨太太,但是,这一次的他竟然重拾起十六岁那年的浪漫来,对芩玉兰真诚的追求起来,心底里不但是爱,而且是那种带着虔诚和自卑的爱。
同时他也想,她也能被自己的爱所感动,同样真诚的全心全意的爱上自己。
于是海棠红,芩玉兰,杨震江,就形成了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关系,而大家心底里又都清楚的关系。
中秋节过后没多久,单城就打了一仗,不过不是跟日本人,而是跟一伙土匪,土匪下山抢劫,劫了大太太的本家。
劫了单家,就等于打了杨家的脸,而且,单家也不单单就是只是一个单纯的士绅,而是上面有人的门户。
杨震江没办法,硬着头皮,带了人,去缴匪。
海棠红听到信的时候,杨震江的司令部的小车已经等到了门口,他匆匆而来,向她和芩玉兰辞行。
对海棠红一再嘱咐的就是保重身子,养好胎,千万保重孩子。
对芩玉兰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眼睛里相互的望着,倒有些依依惜别的架式。
临走,芩玉兰还娇滴滴的说了一句:“大哥,你要保重,我在家等你回来。”然后背过身去擦拭眼泪去了。
海棠红倒没空管他们俩个你侬我侬,一听说杨震江要走了,海棠红那颗出逃的心立刻又活跃起来了。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走了,兵也会大多都带走的,而且,现在有芩玉兰在,她想出入都很自由,此时不走等待何时?
逃,海棠红边收拾东西边想,这几年她似一直在逃,遇到了祁河,从上海逃到了苏州,被百合子骗到了樱花会馆,被阮皓然和刘雷才救的逃了出来,在上海待着似乎也在天天的逃避日本人或者警察的抓捕。
再到回到了戏班子,又从苏州逃到了出来,东南西北的逃,逃到了最后,一个戏班子,现在就剩下了自己和这个半路捡回来,却说什么也不想再唱戏的芩玉兰。
转头看看,还好,身边一直有水仙跟着,自己逃到哪里都还有个伴,至少不算无依无靠。
东西都收拾好了,海棠红现在唯一觉得的难办的就是芩玉兰了,看现在这情形,她似乎是不会跟自己走的,把她自己留在这?海棠红有些不忍心,她知道芩玉兰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她真的是单纯的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这并不代表她喜欢杨震江那个人。
这样没有感情只有物质的生活,她迟早有一天会发现,并不幸福的,倒时候她会后悔,她会痛苦,她或许会恨自己,没有带着她一起走。
但这会儿芩玉玉却是坚决的摇头,“不行,我不同意咱们逃走,这现在外面乱的,你不是不知道什么样,如果离了这里,说不明天我们就会横死街头,或者,就是不死,也会象我以前一样,吃不上,喝不上,在大街要饭。你知道,那样活着,不如死了。反正,你要走,你走,我不走。而且,你也看出了来,杨震江看上我了,所以就是没有你,我照样能在杨家混的很好的。”
芩玉兰抱着臂膀斜倚在院里新移过来的那株玉兰树上,树桠上淡紫色的花刚刚凝成一个花苞,娇娇弱弱的在风里面微颤,一股寒香萦绕而来,让人心里的污浊和世俗之气顿时驱散。海棠红的心里更加的清明起来,坚决的摇头,反对芩玉兰的想法,拉着她劝道:“玉兰,我知道你前段时间流落街头,十足的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可是,你只为能吃好,能穿好就委身他,断送自己的青春和自由,你觉得值得吗?再说了,你前日不也说过了吗,怎么从祁家出来的,说,有钱人根本不拿姨太太当人,有了新的,就忘了旧。难道祁河是这样的为富不良,杨震江就能是个好人吗?你看他待他的太太都是那样,就更别说姨太太了。你觉得他现在对你好,那是因为还未得到手,等到你真的从了他,天长日久,终有厌倦的那天。咱们是伶人出身,唱过的戏,比有些人一辈子经过的感情都多,咱们还能不明白吗?看不透吗?玉兰,别傻了,行吗?跟我走吧。“
芩玉兰远远的望着天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海棠红就静静的等着她,其实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芩玉兰从祁家离开,一定不是喜新厌旧那么简单的原因。
因为,这样的事,背后一定是不可告人,也不愿告人的故事,所以海棠红不问,那些事情她管不了,但是,她要对她现在的事情负责任,因为她是玉竹班的人,是自己的师妹,还是因为自己才来到的这里。
天角处已经泛起了青色,夜又要来临来了,带着秋意的晚风轻轻吹过,枝头的玉兰花,又轻轻的颤了颤,依然娇娇嫩嫩,羸弱的仿佛就要从那个枝头上掉下来了似的,看着就让人怜惜。
花香带了更深的寒意,海棠红裹了裹肩头的大披肩,对芩玉兰说道:“天凉了,咱们回屋吧,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想,走还是不走,明天早晨给我一个决定。”
海棠红先回屋了,进屋后她还看一眼倚在玉兰树上的芩玉兰,光线暗了下去,人影象是隐进了树影里一样,看不清个面目。
夜色一点一点的蔓延下来,渐渐的将整个大地笼罩起来,海棠红的屋子里亮起了灯,那灯光透过窗和窗户下半边的窗纱映在地上,形成一个跟窗一样的光影,地上甚至可以看的出窗纱上燕子和柳叶的花案。
就好象春天时,黄浦江边的那些柳树,那些燕子一样。
阳光那样的明媚,照在江面上荡漾着星星点点金色的波纹。风中含着水的味道有点腥却又是那样的甜,吹动着裙角不断的在风中飞扬,他就将自己身上的那蓝色的司机制服脱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衣服上带着他身体的温度,还有气息,那么甜蜜的将自己包裹起来。
他低着头在春光下那么专注的看着自己,明亮的眼睛里满满都自己。
那明亮的眼睛……
有一滴从芩玉兰的眼角划落象是一颗夜间闪过的流星,晶莹而过。
夜真的是晾了,寒意渗到了心里。
一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两只喜鹊就不知是在传告什么喜事,站在枝头上喳喳,喳喳的叫上了。
水仙正在帮助海棠红梳洗,转头向窗外正看到那两只鸟儿上下的在树枝间跳跃着,脸上就掩不住的喜悦起来,低声的跟海棠红耳边说道:“姐姐,你听这喜鹊叫的,今天咱们走的事,一定能顺利。”
海棠红看着镜子里水仙那单纯的笑脸,心中很是感概,经历这些磨难,她怎么还能保持这样一颗纯净如水晶一般的心。
“海棠姐。”
外屋的门帘一响,芩玉兰那甜腻的声音就飘进来了,如同九月的桂花长的太过密集的感觉。
海棠红扶着肚子费力的从梳妆台前站起来,笑着迎了过去,刚走到卧房的门口,芩玉兰就已经进来了,海棠红就过去拉她的手,“你过来了。”
一面拉着芩玉兰坐下,一面让水仙告诉厨房备早饭去。
水仙走了,海棠红就望着芩玉兰看,虽没说话,但是已经用目光问出来了。
芩玉兰就笑了,头略微的一偏,就避开了海棠红的目光,眼睛看着那雕花木床上面的大红幔子。
轻飘飘的说道:“姐姐,我昨天夜里想了一个晚上,”她顿了一下,然后喉咙狠狠的滑动了一下,象是很艰难的才又说了下去:“我不能跟你走。”
海棠红的脸色就是一顿,虽然,她在看见芩玉兰将眼光偏走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但是由芩玉兰亲口说出来,她心里,依然有一种猛然的失落。
海棠红沉吟了一下,就有些勉强的笑了出来,点头道:“好,你如果实在不愿意走,我也不勉强你,必竟每个人的路,都得自己走。”
海棠红虽然是笑着,可是语气里总是有然那种难掩的失望,芩玉兰看着她,两个人就那样坦然的对视着彼此,有些情谊,真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过了好半天,芩玉兰才呐呐的开口,“但是,,,,我也不能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