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日渐消退,天空似乎离大地一天天更远了。庄稼叶子出现了分层,根部变得枯黄,顶部还是绿的,可不再有昭示着旺盛生命力的嫩芽。一块种着辣椒的地里,通红通红的,不久,山上有些树木的叶子也变红了。村庄里还是寂静的,可显然有了异常——静得让人感到一场大战将要来临的紧张。父亲一天忙上忙下,一个个检查背篓还能不能使用,屋子收拾得宽敞明亮,像是要迎接重要的客人。一阵风吹过,有一丝凉意,很舒服,庄稼地顿时发出“窸窣、窸窣”的躁动。我知道,是秋天悄悄地侵入了乡村。
乡村的秋天与别的季节不同,不但有自己季节独有的声音,而且秋天的声音就像不同音符之间的变换,层次明显,这些高低不齐的韵律共同演奏了一首荡气回肠的绝唱。
初秋的声音伴随收获而来。几天之间,玉米叶子迅速变黄,玉米棒子也跟着褪掉了青衣,有的还炫耀似的裸露出几颗玉米粒。玉米熟了,父亲、母亲赶快背上背篓,一溜烟就钻进了玉米林。他们来不及评价今年的收成,这个季节一切都是注定的,把土地的恩赐收回粮仓比什么都重要。人和背篓都淹没在玉米地,“喳喳、喳喳”——掰玉米棒子的声音有规律地重复着,穿梭在玉米林,回响在宽广的田野。父亲也不与母亲说话,只是闷头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脸的喜悦,一脸的焦急,若是不赶在连绵秋雨光顾前掰完,那就对不起一年的忙活。过了一会儿,母亲伸直腰,一边擦着汗,一边对父亲说,老头子,歇会儿吧,累啦。天气还热呢,容易中暑啊!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喳喳”声一直没有间断。
在田野的另一端,刚放下背篓的父母又开始忙碌了。扯黄豆、摘棉花、挖花生、割谷子,每一项都刻不容缓,只有把白天尽可能地延长。这些声音都是千篇一律,节奏欢快,有万马奔腾的豪壮,也有敲锣打鼓的喜气,更有行云流水的欢畅。
风是秋天的伙伴,因为初秋时夏炎尚未褪尽,此时的一阵凉风就给人们带来了沁心润肺的舒适,得到了人们的铭记和感激。风在田野呼呼地吹,父亲赶快舒了舒腰,手里还拿着一把刚脱离土地的黄豆,一来缓解一下酸疼的腰,二来呼吸点秋风的凉气,冲洗早已疲惫的身躯。父亲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让汗透了贴在背心上的衣服松一些,也让凉风透过衣服的缝隙冷却一下身体。
初秋之后,就到中秋,站在村庄看近树远山,漫步在公园默默赏菊,肯定会听到落叶的声音。秋天与落叶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甚至人们习惯用落叶代表秋天。
树叶和万物一样,也无法逃脱大自然的生命轮回。从新芽到嫩绿,从新绿到青翠,从青翠到墨绿,到初秋就变得“人老珠黄”。叶角到叶脉,由淡绿到深黄,由汁水饱满到水尽叶干;然后一阵风吹过,叶片纷纷脱离母体。或许会留恋枝干,微黄的叶子在空中左右回旋,久久不忍落地。叶子渐渐下沉,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是在抱怨秋风的残酷,还是在向母体倾诉感恩的呓语。落叶的感怀总是给秋天增添几分离别的凄凉,如同儿女别离母亲。落叶离开树干飘在空中,也是获得了另一种自由,有一种完成了人生使命走向终端的淡然。“呜呜”声似乎也是透露着获取自由之后的激动的哭声,心中却是沉默的喜悦,即将走进的是一个宁静的新世界。
是落叶,让秋天变得富有诗意;是落叶,让粗犷的秋天由此增添了一份细腻。
走过中秋的悠扬,秋天的主题曲已大体成音,至于晚秋,只要按初秋、中秋的韵律画上句号就是圆满的结局。有早秋的激情四射,中秋的沉稳,晚秋就该发出生命的叹息了。
秋来得匆忙,走得匆忙,因此叹息也是连绵不断。庄稼人叹息秋天太短,父亲总是在暮秋站在院外,望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田野说:要是一年有两个秋天就好了,我宁愿再忙上几个月,再收割一批。一阵带着寒意的风袭来,父亲只得缩缩身子,一边哎呀,一边回屋去了。干枯的小草和光秃秃的树枝感到了寒意,也纷纷发出叹息:若是再给我一个秋天,我一定坚持不枯萎,一定不让叶子离开。可惜,一切都过去了,又是一阵寒风把耳光落在干草、枯枝上,大地只剩下沉默。
如果要给暮秋的续曲加一点喜庆气息,那就该早雪来弥补了。并不会每一年、每个地方都有,总有那么些时候冬雪打破季节的束缚,提前漫天飞舞。父亲看到晚秋的雪就像是看到“丰年”,呆呆地看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孩童们看到下雪了,急不可待地走出门,恨不能瞬间立起一个跟自己一样可爱的雪人。大地看到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体上,终于闭上了眼,可以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