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步子,明显变得缓慢,或许是因为手里提着一把锄头,走起来一趔一趄,像是循着风的节奏,不停摇摆。走进菜园,她一手握着锄头,另一端被使劲甩向前,然后才把腿稍稍分开,挺挺身子。两条腿与锄头,在地面是平面三角形,在空中是三棱锥,像一尊雕塑,僵硬而逼真。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母亲。我没有前去帮忙,她已经两次拒绝我替她去园子扒萝卜的简单劳作;萝卜是前一年收获后深深埋在土中的,这是乡村原始而有效的保鲜方式。母亲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向我看了看——她知道我一直在看着她。那一刻,母亲在想些什么呢?我没有读懂母亲的眼神,或许是距离太远,或许是这些年我回家得太少,已经淡忘了母亲深情中的种种寓意。时间的疏离,已经在母子之间形成了一道朦胧的薄雾。
母亲的姿势变了。当我仔细看时,只见她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紧握锄头,举起,落下,举起,落下……不时还把挖松的土向怀里扒。我一阵心酸,那感觉,似曾相识。顷刻,我所有的记忆,像是奔腾的洪水,越过坚固的堤坝,勇不可挡,一股儿冲到头顶。
当年的母亲,可算得上是村里的女中豪杰。母亲个子不高,无论是年轻时,还是现在,她的身影总是那么瘦小、单薄,从没胖过。从身体条件来说,母亲并不适合乡间劳动,然而,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对于人生、未来、职业,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母亲的命运,是承担着一个家族的使命,延续着土地上的薪火相传。正是从小的锻炼,身体上没有优势的母亲,并没有在土地面前屈服,反而抗争般地坚忍。母亲自从接过外公为她打造的第一把锄头开始,她就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了土地,并深信乡村世代沿袭的土地哲学。
作为母亲的儿子,作为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后辈,我是惭愧的,我的记忆,也是肤浅的。然而,那些深深篆刻在脑海中的片段,是城市里车水马龙、旅途中的欢欣雀跃,怎么也打磨不掉的;那是伴随我前行中,永远也刷新不掉的首页。
那是一年秋天。
父亲在镇上铺油路的工地上看场。父亲一生和母亲一样,很少外出务工,他们都是把生命交付给土地的虔诚信徒。这一年是特例,看场是个轻松活,就是看工地。活不重,担当的责任重,而且必须要可靠人选。承包铺路的,是我家一个亲戚,父亲的踏实厚道,远近皆知。亲戚找到父亲时,父亲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抵制过那高工钱的诱惑,当然,与母亲主动承担下家中农活也有关。
是的。父亲走了,家中的一切都落到了母亲肩上。父亲离家时,玉米刚挂上粉红的胡须,那段时间,农活还不算忙。乡村的日子不紧不慢,转眼间,一阵阵秋雨带来了凉气,玉米熟了,黄豆熟了,红薯熟了,甘蔗熟了,小米也熟了,还有辣椒啦、向日葵啦,都跟着一块起哄,红灯灯、橙灿灿,都睁开饱满的眼睛,向母亲望着。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四年级,已经在镇上寄宿,一周回一次家。我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回到家,门锁着,家中没人。我摸摸肚子,抱怨着,朝空中随意喊了几声,没动静。我放下书包,向房后的地走去。路两边是玉米地,玉米叶子凌乱,长玉米棒子处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知道母亲已经把玉米掰完了。心中庆幸,这周末不用钻玉米地了。刚要走出玉米地,视线豁然开朗,热辣辣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到我头顶。前面是一块红薯地。
红薯叶子,已经被早霜折磨得黑一块、紫一块。看到母亲正在挖红薯,我没有再向前走,只见她双手紧握锄头,举起,落下,举起,落下……锄头偶尔停顿的间隙,母亲就会从地里捡起红薯,丢进身后的背篓。或许是什么触动了我幼小的心灵,我喊母亲的声音没有发出来,愣愣地站着。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有力地与土地抗争着,也与生活抗争着。
母亲忙着手中的事,没有发现我。当我终于要喊母亲,然后问一声“有没有给我留饭”时,我看到母亲的身影,随着落下的锄头,轰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我快步跑着,一遍遍喊着“妈”“妈”“妈”。走近时才看到,母亲双腿跪在地上,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拄着锄头,锄头的侧边,是一滩鲜红的血,血丝还连着母亲的嘴。失血并没有让母亲失去意识,她感觉到是我,胸口的手不停地扒土,掩盖泥土上还冒着热气的血液。
好在,母亲没有晕厥过去。我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一切都显得手足无措。但是,那天我哭了,成长路上第一次有意识地流泪;而且,我永远记住了那天的情景,母亲锄头的一上一下,像是阵阵穿越空间的闪电;母亲倒地,似乎是一声突然而至的炸雷;然而,母亲吐出的鲜红血液,比倾盆而倒的暴雨,更让人难忘和心痛。
我不得不相信,我对于母亲、家庭、土地、乡村的记忆,就是从那天复活的。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或许还不懂得透彻的情感,也不懂得人生的责任,而母亲俯向大地的那一幕,足以让我铭记一生,受用一生。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解读母亲,解读乡村,解读土地。我接触土地的时间并不长,可我从零碎的回家中,探寻到了母亲对于土地的真情。
尽管田间劳作让母亲流汗吐血,她的一生,从没有抱怨过土地,而且与土地的感情越来越深。她种地的精细,让村里很多男人都低头;她惜粮如金的心思,时常得到我们后辈的慨叹;她坚守土地,给土地磕头的精神,使得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直到老家的土地响应政策号召“退耕还林”,在镇上买了房,已经双鬓斑白的母亲,依然放不下土地,千方百计地租别人家的土地,捡拾没有多少土的河畔。她说,“自己种的菜好吃,看着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吃着香,嚼着有味,还没有药品。”
母亲的一生,与土地紧紧相连,而且总是不能闲下来。每到雨天,地进不去,母亲就犯病了,腰酸疼酸疼,睡睡不成,坐也不舒服,站着又站不了。母亲总在雨天说,“我就是贱命,不下地干活,身上就疼得很。地里扒了一辈子,离开了土地,人就少了精气神,骨头也跟着不听使唤。”
母亲依赖着土地生活,土地在母亲的护理下,哺育着她的子女。
母亲的一辈子,以土地为荣,劳累一生,庄稼养活了一家人。最终,土地上孕育出来的两个儿子,谁也没有承接父辈的安排,我和哥哥都走出了贫瘠的山区土地,母亲不得不为此悲哀,也不得不为此高兴。向土地索取了一生的母亲,似乎是无法给土地一个交代,或许正是土地的报复吧,她从年轻起,就落下了一身的伤劳。母亲劳累过度吐血的毛病,也是前些年,彻底脱离土地后才痊愈。
古老而布满劳累的村庄,已经与我越来越远,那些关于村庄的点滴,也被时光淡化。随着我和哥哥越走越远,家中的光景也一日日好起来,可母亲,还是脱离不了土地,怎么也走不出偏僻的小镇——比村庄稍大的老乡场。无论我们怎么劝,她总说,“在这儿好,你们回来坐车就到家。我啊!不习惯城里,看到哪儿都是高楼、水泥地,连一点土都没有……”
当再次看到母亲俯向大地的单薄身影,我似乎明白了一切:人活着,必须有根,母亲的根,就在泥土中,在土地中。物质的生活,已经完全可以脱离土地,可母亲的心呢,哪怕只是每天看看不远处的灰黄泥土,她的心中也是舒坦的、踏实的、宁静的,还有什么,更能安慰母亲的晚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