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时节,大地复苏,春暖花开。日复一日,大自然活力倍增。茶树是耐不住寂寞的,似乎她早已知道,无数深情的目光,正期待自己吐出一冬之后的绿意。
清明是我国流传上千年的节日,茶也有着深厚的传统。因为茶树上冒出的第一批嫩尖往往在清明节前后,二者的名字就在劳动人民无声无息的劳作中结合,而茶成了其中的主角。提起清明茶,都会自觉地称赞她的品质,其香、色、味。
清明茶不是现代文明培养出的品牌,而又是任何一个茶厂、任何一种品牌的茶最好的广告。清明是树木摆脱冬天,走向春天,孕育生命绿色的节气。树木是以发芽的动作走向春天的,茶树亦是如此。茶的好坏首先讲究叶片的汁水,蕴藏了一冬的树泡长出的第一批小叶,汁水绝对是最好的,加工出的茶无疑是精品。沏在杯中,不但闻起来清香,入口更是浓浓的淳厚,就像久炖的汤,钻入胃里,无法释怀、挥之不去的淳美。
清明茶因其原料好,成了茶中贵族的代表。为了摘取最好的加工清明茶的嫩叶,往往要在初春天天去看茶园,一旦有冒尖散叶的迹象,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全力投入采茶。我家曾承包过几年的茶厂,对茶、茶树、茶叶的采摘、加工也略知一二。清晰地记得,清明节前的半个月开始,父亲起床的时间就提前了一遍鸡叫,经常都是看不清窗外的天色。父亲赶到茶地时,应该是刚刚能看清茶树的发青状况。突然有一天,刚好是个周末,父亲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梦乡:快起床,今天要采茶,耽搁不得。我满怀兴奋,揉揉惺忪的睡眼,窗外天色依然模糊。
采茶总是让我兴奋,迎着朝露,随父母一起,时常还模仿父亲沉实的步伐。来到茶山,心中还在为自己比太阳起得更早而欢悦。围着一棵茶树,紧张的一天就开始了。手伸下去,用拇指和食指捏紧小小的嫩芽,向上一扯,迅速地扔进篮子。这是个再简单不过、无须高智商的动作,可就在这无限的循环往复间,挑战着农人的耐性和毅力。采茶不是田野间蹦来跳去的戏耍,也不是哼着小曲,与春天一同欢唱,孩子的底线是很容易突围的。清明茶不允许茶树的嫩尖长到两片叶子,我们称之为“一芽一叶”,芽越小,采起来越费力,采茶人内心的空虚就越大。一棵茶树有成百上千个嫩尖,手要不停地挥舞,时间长了,指头就会疼,腰也很酸。听父亲说,以前有人因为采茶站时间长了,贫血发作,直接晕倒在地里。重复的枯燥对于一个孩子,是一种难忍的煎熬。采完两棵茶树后,我对采茶的丁点儿神秘就消失了,像是厌烦了自己的玩具。我经常装作蹲在地上采茶,偷偷坐在地上,默默发泄心中的苦闷,或者在某棵树荫下用遍地的泥土、石头,建立自己理想的城堡。父母亲见我这样,也不说什么。只是我每次抬头看他们时,父母亲都镇定地站在茶树侧,手一来一回,目光跟着手势,竟然还满怀喜悦。那时,我不明白父母亲的喜悦来自哪儿,就像现在,我依然无法领悟父亲对一块荒芜的土地独自落泪的情怀。
清明茶的每一刻都是与时间作斗争,就像生活一样,而最终胜利的却偏偏又是时间。从晨光微露到暮色苍茫,人们的手没有一刻闲暇。中午也只能吃几口母亲从家中带来的简单的干粮。我总是干一会儿,玩一会儿,等着太阳从我面对的方向升起,又从背后悄悄离开。回到家,夜早已笼罩了屋顶,本以为可以舒服地坐一会儿,吃顿可口的饭,再把身子扔到软绵绵的被窝。父亲的呼唤打破了我美好的幻想——晚上要赶夜加工茶叶。我是帮不了什么忙的,递个簸箕、添把火、拿下刷子等零碎,仅此而已,可少了我,似乎又不行。父亲在一口大锅中加工茶叶,母亲在旁边的一口小锅里炒菜、做饭,我的注意力全被母亲吸引过去了。吃过饭,母亲就给父亲帮忙,我终于解脱。整个夜晚,我什么都不知道,属于我的只有孩童的梦乡。
再次被叫醒,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只听父亲对母亲说,张大婶和王五叔家也是昨天开始采茶的,早晨遇到他们了,比我们家的少一斤。父亲说着,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我还听父亲说道,今年价格不错,今天还能采一天好茶。我知道,父亲已经赶了五里多山路,去镇上敲着别人家的门把茶叶卖了。那些买主都是提前联系好的,之所以这么赶时间,是为了证明自家的茶叶采得早、汁水好。清明茶是不能等的,迟一天,不但没有人给你保存的利息,价格反会大打折扣。清明茶也因为时节早,叶子小,加工精细,是一年茶中价格最好的部分,也预示着一年茶叶的行情,掌握着采茶人的心绪。
茶厂承包期限完成的那个春天,父亲、母亲一如往年赶早采清明茶;只是,这一年父亲一两都没有卖。父亲说,采了这么多年茶,总该为自己采一年吧!今年的留着自己喝,没钱用还有别的办法,茶一处是一处,不一样啊!听着父亲的深情感慨,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茶厂,我由懵懂长成大小伙子,茶树却不一样,依然默默地坚守着土地。多年过去,父亲珍藏清明茶的盒子已换过了几次,盒子随着家具也被搬了几次,茶叶早已喝完了吧。前不久回家,我需要找一些儿时资料,到处不见,在各屋翻上翻下。不经意间,在父母房里一个桌屉拐角,发现一个涂着黑色土漆的小盒子。疑惑之下,打开,里面竟是已经变质发黑的茶叶。不用询问父亲,我知道,那是父母亲趁着晨光,顶着烈日,忍着饥渴,亲手采摘、加工的清明茶。看到这些,我没有一丝惊讶,小心翼翼地盖上盒盖,原模原样放回,轻轻关上抽屉,似乎是生怕被人发现,又似是让一个永久的秘密继续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