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国都栎阳。
刘榛借着夕阳光眯着眼,观望着已近在眼前的栎阳城。
这一年,是公元前358年,正是卫殃入秦变法第二年。卫殃制定的新秦律大幅提升了秦国百姓耕种的积极性,心无旁贷的秦人第一次尝到了大丰收的滋味。城里城外一片笑意盈盈。进城的队伍排得很长,但队伍行进的很快。因为队伍里大多数都是在城外劳作而回的农民。虽然,他们都依照秦律,恭敬的递上了照身帖。但城门军士对他们是再熟不过了,照身帖不经手,略略一看就点头,示意对方可以进城了。
刘榛就站在这支队伍里,默默前行。排在他身后的人故意和他拉开了距离,以显示对他的不屑。因为,刘榛正穿着一身游侠衣裳。
游侠就是靠一身武艺走遍天下的武者。他们靠刺杀、打斗得来的赏金度日。而这类人正是目前秦国最不欢迎的人群。因为大多游侠喜欢借酒打斗,扰乱民安。而这正是如今的秦国所明令禁止的。蒸蒸日上的秦国欢迎勤耕的农民,勇猛的军士,负有才学的士子,能带来他国希奇品的商贾,而游侠的日常所为都是秦国新律所禁止的。
城门边督察的军官很快就看见了身后有长距离空当的刘榛。看见他的装束,军官不禁皱紧了眉毛。虽然不欢迎游侠,但只要游侠不违法,按新律,也奈何不得。军官朝刘榛招手,他想单独对刘榛告诫一番。告诉他,在如今的秦国,一个游侠不该做什么。否则,秦国的大牢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刘榛走到军官面前。军官朝他伸出了手。刘榛已经看清了前面的进城规矩。刘榛到秦国几个月了,一直在山区和乡下游荡,没进过城。秦国这个新立的规矩,他还没机会去办理。他想起了那个老人给他的木牌,和照身帖大小差不多,也许有用。他掏出木牌,递给了军官。
军官见常用的竹制牌子换成了黑色木牌,有些奇怪。拿到面前仔细打量。牌子正中只有一个秦字。下方一个圆圈,正中的图案是一只带着翅膀的老虎,站在山顶抬头狂啸。
军官想起了秦国的一个传说,不禁手一抖。他用力搓着木牌,颤抖的手将木牌移到鼻尖深深一嗅。霎那间脸色大变,手颤抖的更加剧烈。他腾出右手,移向腰间的刀鞘,抽刀的时候,因为颤抖,刀背磕打着刀鞘传出了不停的铛铛声。周围的人,听见了这个声音,都觉得惊讶,转眼关注着军官。
刘榛见到此状心底闪过懊恼。看样子请那老人的那顿楚酒,浪费了。但刘榛也不惊慌,面前一个已经被吓得站不直身的军官和八个军士,他还没放在眼里,他随时都能离开城门。就算驻扎城内威震天下的秦国铁骑追来,只要跃进前面不远的栎水,就能安全脱身。现在刘榛只是想瞧明白这军官到底想做什么。看明白了,就算走遍天下也要找出那个老人,以解这份被戏耍的懊恼。
军官终于抽出了刀。他看见了刘榛眼底那份不屑,老秦人的执拗便涌了上来。军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刀的手不再哆嗦,精神抖擞将刀高高举在空中,他威严的用尽力气大吼:“跪~~~令。”
八名城门军士立即放下武器,就地跪倒,双手盖脸朝地。其他无论进城的,还是出城的,又或是在城门附近经过的,听见这声吼,虽然都面带诧异,但也都毫不犹豫用最快速度跪下,不约而同的学着军士的模样,竟没一人敢朝刘榛的方向看上一眼。
城墙上的鼓兵听见这个命令都呆住了。一个年老的鼓兵抢过鼓槌低喝:“跪下。”另三位年轻的鼓兵急忙就地跪倒。年老的鼓兵挽起袖子,用尽气力,打了一个急促的鼓花,最后一下收的缓慢而沉重,竟将鼓面都敲了一个大洞。年老的鼓兵跪下时,双手虎口已经震裂,他顾不得止血,和城门军士一般跪倒,还不忘提醒那三名鼓兵:“掩面。”这边的鼓声一停,栎阳城另三个城门的鼓声同时响起,一样的鼓令,最后一声敲得全城的人心底都是颤惊。
已经全身戒备的刘榛被眼前的突变惊讶的张口结舌了。他环顾四周,看着跪倒的人越来越多,城外已经蔓延到栎水边,城内沿着中心大道,跪倒在地的人已经排到了大道的尽头,就连秦公府门口的士兵也单腿跪立了,他们虽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武器,但都努力低头朝腰间靠拢,表示了绝不会抬头张望。
刘榛沉默着,此时此景,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应对。
所有的人也都沉默着,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突然间,这热闹的栎阳城就这么死寂了下来,只剩下城门外大树上噪杂的鸟叫声和栎水流淌的水流声。
军官低着头捧着黑色木牌到离他最近的士兵面前,他用脚踢了那士兵一下:“送秦公府。”那士兵转过身,站起,后退到军官身边,接过木牌,朝秦公府快步走去。中心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此时都跪到大道两边。那士兵沿着空荡荡的大道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盔甲发出清脆的声音,荡漾在每一个人心里。
军官仍旧低着头。他把刘榛朝旁边的岗哨所引入:“大人,请这边歇息。你的人,马上就来。”军官说完,就把门给虚掩上,然后也在门边依样跪了下来。
刘榛看看窗外,依旧鸦雀无声。老百姓不习惯这样长时间的跪拜,做不到士兵那样的巍然不动,很多人都在偷偷活动肢体,但绝没人敢抬一下脑袋。
刘榛走到门前问:“他们还有多久到?”刘榛见军官不能给他答案,心知他所说的“你的人”一定能给他答案。
军官保持着脸冲地的姿势:“下官听不见。”
刘榛不信离自己这么近的军官会听不见自己的说的话。他疑惑的“嗯”了一声。
军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下官不能听。”
寂静的栎阳城内中心大道上终于传来车轱辘声和马蹄声。刘榛走到窗前,定睛看去。中心大道上快速驶来一辆青铜轺车,两列黑衣黑甲的骑兵分列两边,紧紧伴随。
在秦国,众人皆知,只有三辆轺车。秦公、太师甘龙、左庶长卫殃。这三辆轺车都有多年历史,秦国老百姓早已熟悉了它们行进时车身传来的叽里嘎啦的杂音。而这辆车在他们面前经过时,在这寂静的栎阳城里,大家都只能听见车轮在青石板间滚动的声音。这使大家都知道,此刻行进在他们面前的,正是秦国第四辆轺车,那辆传说中的轺车,那辆二十多年未曾一见的轺车。
跪令传来时,大家心中隐约都想起了那个传说。但是,都不敢相信就让自己遇见了。轺车一出,越来越多的人想起了那个传说。他们保持着跪拜姿势,忍不住嚎啕起来。
哨岗所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全身黑袍的人走进来,他右手抚胸,微微弯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我主。”
刘榛正从窗外连绵的呜咽声回过神来。他回头看见这个黑袍老人居然是个瞎子,忍不住轻轻“哎”了一声。
黑袍老人依声走到刘榛身边,为刘榛穿上了和自己身上一样的黑袍,并将手中的斗笠为刘榛戴上。斗笠上垂下的黑纱,将刘榛颈部以上挡的严严实实。然后又将黑牌恭恭敬敬的交还给刘榛。他朝军官的方向道:“起吧。”做完这些,他便无声的往刘榛身边一站,垂头不语。
军官起身,威严大喝:“起~~令。”
刘榛侧身往窗外,看见所有的人都应令而起。大家相互扶持着,搓揉着膝盖和腿,没有一声抱怨。相互间的窃窃私语将一个名称传递到所有人的耳中。所有的人都肃立着,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那辆在秦国唯一的黑色青铜轺车。
刘榛看着手里的黑色木牌,手指抚摸着那圈内的老虎,已经想起了这个在秦国封尘已久的传说,他因此有些懊恼。刘榛懊恼的是,自己应该在拿到黑色木牌,听到要去秦国就该想起这个传说的。他收起了木牌叹声道:“那就回吧。”
黑袍老人在前领着刘榛走出哨岗所。门口的军官听见脚步声,为他们拉开了门。黑袍老人站在门口冷冷问:“你看见了我主?”
军官低下了头:“是的。”
黑袍老人冷冷问:“还有谁?”
军官抬头环视了周围,还没等他说,刘榛回答了:“没了。”
黑袍老人朝着军官森然一笑:“那你只有跟我们走了。”
军官闻言大惊,不由得退了一小步,看着黑袍老人冷冷的脸色,想起了那些传说中的法令,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能无奈的解下了腰间的刀。他把刀交给身边的士兵:“请转交栎阳令。”
黑袍老人一跨出哨岗所,守在门边的一名黑甲骑士上前一步。黑袍老人听见了他的盔甲声响,准确的扶住了他的肩膀。黑甲骑士引着他朝轺车走去。刘榛跟在其后,军官茫然的跟在最后。
刘榛上了轺车,黑袍老人带着军官坐在驽手两侧。轺车一启动,人群即刻爆发出整齐的呼声:“飞虎令万岁。秦公万岁。秦国万岁。”轺车所经之处,人群纷纷重新下跪,很多人自发朝着轺车磕头,有的人磕的老泪纵横,有的人磕的血流不止。
站在轺车上的刘榛,透过黑纱看着一张张老泪纵横的脸和真诚的呼喊,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没有把这些表露出来,他漠然的看着周围。
时间的沉淀非但不会让传说消淡沉寂,反而会让它在复苏的时刻更加闪闪发光。
轺车直接驶进了秦公府。缓缓紧闭的大门将所有的欢呼都拦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