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和她的心脏
我是一只孤独的羊,大地上的青草被大风刮走,我就在大地上蹒跚地游荡。
我感到很冷。我瑟缩着身子在旷野里张望,并使劲哼着逆风的歌,没有人沿着我的歌声寻找我。
我希望看见一间贮藏着青草的茅屋。
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是一只孤独的羊,放牧我的人迷失了方向。
正在这时,我流下了感恩的泪水——
我的心里猛然间明亮起来,四射的金光温暖着我快要冻僵的身子。是谁孕育的太阳啊,居然会在我的心中冉冉升起。
我是一只羊,放牧我的人迷失了方向。在孤独的漫游中,我已成为大地的心脏。也只有大地,能把我引领到没有大风刮走青草的——无边的草场。
天空和她的孩子
鸟儿和我,同是天空的孩子。
鸟儿在天空行走,我在大地上飞翔;鸟儿看到天空的辽阔,我看见天空的高远。
鸟儿是我的妹妹。我在大地上栽树,鸟儿累了,就飞到我的树上栖息;鸟儿饿了,就吃结在树上的果子。
天空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天空怕我们口渴,就洒下雨水给我们喝,还帮我浇灌幼小的树苗;天空怕我没有盛装,就展开云彩做我的衣裳;天空还怕我们生活无趣,就把神话编成彩虹逗我们发笑。
天空的孩子喜欢在母亲干净的目光中唱歌。
有一次,一只鸟儿被从大地上举起的猎枪射伤了,她栖息在一棵梨树上忧伤地向我描绘持枪者的神情:那人满脸的自私,眼眶里溢漫出贪欲的光芒。她还问我,为什么她目睹到的灾难都是源于大地上的人类,并且,人类的子弹总是飞行在每一种生命的前面?
我没有回答。我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没过多久,鸟儿的伤痊愈了,她叫我和她一起飞离大地。我说,我要在大地上栽树,我要让你在下一次受伤时还有一个养伤的地方,假如你没有被当场射死的话。
鸟儿飞走了——不,我的妹妹飞走了,而我的手心里也随之捏着一把冷汗——谁能保证她不会第二次遭到射杀呢?
我的担忧又将使我再次失眠。
麦田和她的主人
麦田是迷失在宇宙的天使,她的主人是个农夫,和我一样,是个平常的人。
那天我准备到另一块土地上去旅行,刚好经过离我的居所不远的麦田,于是,我看见麦田的主人正站在麦田里。看他那似静非静的样子,像是在对麦田交代什么。
此刻,麦苗已有几寸长,正在冬天温和的阳光下摇头晃脑。它们是麦田的主人放养的绿兔,麦田的主人离去后的夜晚,它们就在月光下和美丽的麦田玩。
就在这一瞬间,我开始激动起来。站立在麦田里的麦田的主人,多像在我的心里蛰居已久的那位神啊!“这不正是我在我的居所里苦苦翻寻的乐园吗?”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麦田的主人听不见我的叫声。麦田的主人只知道麦田是他的命根子。
是的,只有麦田能为她的主人诞生一切。
父亲和他的老水牛
父亲经常在别人面前夸耀那条他喂养了很多年的老水牛:“它就像我的一个大儿子,帮我犁田耙地。没有它,谁会来帮我挖上一锄头?”
就因为这样,父亲对待老水牛,比对待自己还要认真。哪个时候该饮水了,哪个时候该喂料了,哪个时候该拉出去走走了,父亲都安排得有条有理。他每次去城里看望和三叔一家生活在一起的奶奶,都不敢在那里过夜,即便摸黑路,父亲也要赶回家。父亲担心他的老水牛没人半夜起来加草料饿瘦了。
我真有些担忧,今后不能再养牛,父亲的日子该怎么过。
父亲娶我现在的继母那天,我还一无所知地远在昆明。等我得知此事赶回去后,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起了一件让人笑破肚皮的事:父亲迎亲那天,“新娘”都到半路上了,他还拉着自己的老水牛在村外的田埂上放,把全村去做客的人都逗得捧腹大笑。
我觉得父亲有些迂,就对他说不应该这样。父亲听了,一下子不高兴起来:“没有这条老水牛,根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更不会有你小子的今天。”
一个月前,父亲的老水牛又生了个小水牛,父亲这下更是乐得心里开花,对待老水牛愈加体贴周到了。
蜜蜂和她的花朵
蜜蜂的心上没有积压在我心上的自私与贪婪。所以,蜜蜂很幸福——蜜蜂有永远采不完的花蜜。
蜜蜂采蜜,从不摘取花朵,更不会把孕育花朵的枝条连根拔起,带回蜂室独自占有。
可我恰恰相反。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很多人类的缺点,比如自私和贪婪。
我常常到山里去赏花,赏过之后,我就想把它占为己有,便连根拔起带回家中,可我又没有大自然的忍耐和爱心,我无法让它在我狭小的阳台上获得养分。于是,一个好端端的生命,就这样在我的贪欲中轻易地枯萎了。
甚至有一次,为了一个伸手够不着的桃子,我竟举起斧头把一棵丰茂的桃树砍倒,却没有想到这棵桃树会在来年春天为我结出更多的蜜桃。父亲算是最明白其中道理的人,当时就用桃树上的枝条狠狠地抽了我一顿。
一只蜜蜂折断花朵的力量,和我砍倒一棵桃树的力量,能分得出什么大小呢?可是,蜜蜂却没有摘取过花朵。
后来,我终于看见蜜蜂的心比我的心大,我终于看见蜜蜂的花朵比我砍倒的桃树大。
诗人和他的影子
影子是诗人的灵魂,没有影子的诗人是没有灵魂的。于是,诗人开始珍爱太阳。
这天晚上,太阳从诗人的心中意外地消失。诗人开始恐惧起来,并处于迷乱之中:酗酒闹事,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跌跌撞撞,骂骂咧咧,谁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很多人从他的影子上踩过,都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什么。这时,一位六七岁的小女孩摇着母亲的手大声喊道:“妈妈,妈妈,你快看,这个人被他的影子绊得摇摇晃晃的。”
诗人在恍惚中听到了小女孩的叫声,他循声望去,小女孩早已没了踪影,诗人只看见夜晚的霓虹灯在对他眨巴眼睛。
霓虹灯不是诗人的太阳,但它能照见诗人的另一种影子。而这个影子,恰是诗人迷失中的灵魂,它横躺在诗人必经的路上,想方设法要把诗人绊倒。
凝视了一阵还在对他挤眉弄眼的霓虹灯后,诗人忽然想起了什么,狠狠地踢了一脚霓虹灯照见的影子,便风一样跑回了漆黑已久的房子。
几分钟后,诗人的房子里亮起了灯。
后来,有人说,一个人应该有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心中,天上的太阳照不到自己时,就用心中的太阳照亮自己。
这当然是真的。
2000年3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