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口音,晒得黑黑的长满雀斑的宽脸盘,新剪的发式,还有蓝眼睛里天真的目光——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个乡下人。
贫穷使他离乡背景,城市使他粉身碎骨,吞噬了他年轻健壮的躯体。
“也许会有点儿救济金吧……那个家伙在哪儿……”他忽然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
“谁呀?”
“就是那个……撞了我的家伙呀……那儿有一辆电车,那儿又是一辆,那儿还有一辆汽车,可他直冲着我就来了……”
“别担心,他会受到惩罚的。卡车的号码已经被记下来了,4711。您叫什么名字?”克恩教授问道。
“我吗?叫托马。托马·布什就是我的全名。”
“那么您听我说,托马……您以后什么也缺不着,既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也不会口渴,更不会把您扔到街上去的,您就放心吧。”
“怎么,是要白养活我,还是要拿到市场上让大伙看来赚钱?”
“看是要让人看的。可不是在市场上。我们要给科学家们看。好啦,现在歇会儿吧。”随后克恩望了一眼那个女人的头颅,担心地说:“这女人怎么啦,让咱们等得这么久?”
“这又是什么,也是一个没有身子的脑袋瓜?”
“正是,为了使您不闷得慌,我们特意给您请来一位小姐做伴……洛兰,还是关上他的空气龙头吧,省得他多嘴多舌碍事。”
克恩从女人头颅的鼻孔里拔出温度计。
“温度比尸体的温度高,但是偏低一点。复活过程进行得太慢……”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女人头颅还没有活过来。克恩教授开始着急了。他在实验室里转来转去,不时地看着表,他踩在石头地面的每一步,都在这间大屋子里清清楚楚地引起回声。
最后,克恩走到女人头颅跟前,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橡胶管上通到动脉里的一小截玻璃管。
“原来是这儿出了毛病啊。这根管子太松了,所以血液循环进行得慢了些。拿一根粗点儿的管子来。”
克恩换了一根管子,又过了几分钟,头颅复活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布丽克,她的头颅对自己的复活反应更为强烈。在她刚一复苏并且能开口讲话时,就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
“哎呀,哎呀,哎呀!我那可怜的身子呀……你们对我干了些什么呀?救救我吧,要不就杀了我。我不能没有身子活着啊!你们就是让我瞧它一眼也好哇……不,不,不要哇。它已经没有脑袋……多可怕呀!”
当她稍微安静一点儿时,就说道:
“你们说,是你们把我弄活的。别看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可我还是知道脑袋离开身子活不了。这到底是什么,是奇迹还是魔法?”
“两样都不是,这是科学的成就。”
“如果你们的科学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来,那给我再安上另外一个身体吧。乔治这头驴子用子弹把我的身子穿了个窟窿……但还有不少姑娘是让子弹打在脑门儿上的呀。把她们的身体割下来安在我的脑袋上吧。不过事先得让我看看,得挑一个漂亮的身体。我像现在这样可不成……一个女人没有身子,这比男人没有脑袋还糟糕。”她又看着洛兰说:“劳驾请给我一面镜子好吗?”
布丽克照着镜子,认真地把自己端详过来,端详过去,照了好久。
“多吓人哪……可以请您给我梳梳头吗?我自己是梳不了啦……”
“洛兰,您的工作量大啦,”克恩笑了。“给您的奖励也会相应增加的。我得走了。”
他看了看表,走到洛兰跟前小声说道:
“当着它们,”他用眼神瞟瞟两颗头颅,“有关道尔教授头颅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当克恩从实验室走出去之后,洛兰去探望道尔教授的头颅。
道尔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她。伤心的苦笑使嘴唇歪到了一边儿。
“我可怜的,可怜的……”洛兰低低地说道,“不过您很快就能复仇了!”
头颅做了个信号。洛兰打开了空气龙头。
“您最好还是跟我说说实验进行得怎么样吧。”头颅勉强微笑着,用嘶嘶声央求地说道。
头颅的娱乐与烦恼
“这难道也叫生活?”托马埋怨不休。“就像个树桩似的戳着。成天瞅着四堵墙,连墙上的窟窿全都能数出来……”
托马和布丽克的头颅比起道尔的头颅来,更难适应它们这种新的生存方式。道尔的头脑现在还能进行那些他从前就感兴趣的科学研究工作。而托马和布丽克不过是普通人,没有了身体,活着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很快就发起愁来。
“科学的俘虏”——这是克恩对他们的谑称。他们的压抑情绪使他大为担心。头颅很可能在展示的日子到来之前,因忧伤而枯萎。
于是克恩教授千方百计要让他们开心。
他弄来一台电影机,于是洛兰和约翰每天晚上都要放几部电影片子。实验室的白墙正好用做银幕。
托马的头颅特别喜欢查理·卓别林和蒙蒂·本克斯演的喜剧片。看着他们大出洋相,托马就暂时忘记了自己残缺不全的生命。从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有点儿类似笑的声音,而眼睛里则笑出泪来。
可是本克斯一跳就蹦走了,屋子里的白墙上出现了一个农场的画面。一个小姑娘正在喂几只小鸡。一只羽毛蓬蓬的母鸡也忙着给自己的鸡雏觅食。一个年轻健壮的女人在牛棚前,一边给一头母牛挤奶,一边用胳膊肘赶开一个劲儿朝它乳房拱的小牛犊。一只毛茸茸的狗快活地摇着尾巴跑了过去,紧跟着出现了一个农夫,他用缰绳牵着一匹马。
突然间,托马不知为什么用异常高的假嗓嘶哑地尖叫一声,嚷了起来:
“不要!不要……”
正在电影机旁忙活的约翰,一时没有明白是出了什么事。
“停止放映!”洛兰叫道,一边赶忙打开电灯。颜色顿时变暗的画面,又闪了几闪,就消失了。约翰关上了放映机。
洛兰望了托马一眼。他的眼睛里泪水汪汪,不过,这已经不是笑出来的泪水了。他整个浮肿的脸上显出一副怪相。撇着个嘴巴,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就跟我们……村里一样……”他抽抽噎噎地说道。“有奶牛哇……有小鸡呀……没有了,现在全都没有了。”
洛兰又在放映机旁忙开了。很快,灯又熄了,白墙上的影像又动了起来。加洛特·劳埃德正在千方百计地甩掉紧追不舍地追捕他的警察。但托马的情绪已经破坏。眼下那些能跑能跳的人们的样子只能勾得他更加伤心。
“瞧瞧,他跑得多快,就像屁股上着了火一样,”托马嘟囔着。“要是他也像我这样,他就不会又蹦又跳了。”
洛兰又换了部片子试试。
上流社会的舞会场面叫布丽克伤心透顶。那些漂亮女人和她们的华丽服装激怒了她。
“不要……我不要看别人怎么样生活。”她说。
电影机被拿走了,换来了收音机。
无线电收音机使他们开心的时间比较长。音乐,尤其是那些舞曲的旋律,使他们俩人都很激动。
“天哪,这支曲子我从前跳得很棒啊!”有一次布丽克热泪盈盈地叫起来。
只好再给他们换换别的娱乐方式。
布丽克任性捣蛋,她几乎每分钟都要照镜子,自己想出各种新奇的发式。要洛兰给她画黑眼圈,往脸上搽胭脂抹粉。洛兰怎么也领悟不了化妆的诀窍所在,她的“杰作”常使布丽克大为光火。
她的行为简直发展到了古怪的程度,突然之间,她又感到了来之太迟的羞涩,宣称她不能跟一个男人睡同一个房间。
“夜里请用屏风给我挡一挡,最起码拿本书来挡一挡也好啊。”
于是洛兰就用一本打开的大书做了架“屏风”放在玻璃板上,挡住了布丽克的头颅。
托马也添了不少麻烦。
有一次他讨酒喝。克恩教授迫于无奈,只得往他的营养液里加了一些麻醉物质,让他得到一点儿醉酒的快感。有时,托马和布丽克来个二重唱。变得衰弱了的声带不听使唤,二重唱听起来非常吓人。
“我不幸的嗓子啊……你们要是能听听从前唱的,那是要多棒有多棒啊!”布丽克说道,一边伤心地挑了挑眉毛。
每到晚上,万千思绪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这种不同寻常的生存方式,甚至逼着这两个头脑简单的人也思考起生与死这样的大问题来。
布丽克相信永生。托马是个唯物论者。
“我当然是永生的,”布丽克说。“要是灵魂和肉体一起死掉,那它就不会回到脑袋里来了。”
“那您的灵魂在哪儿待着?是在身子里还是在脑袋里呢?”托马刻薄地问道。
“当然,是在身子里……在身子里无所不在……”布丽克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地答道。
“这么说来,您那个身体的灵魂,就那样没有了脑袋在天堂里走来走去吗?”
“您自己才没脑袋呢。”布丽克生气了。
“我当然有脑袋。只不过就是一个罢了,”托马不肯罢休。“您瞧,您脑袋的灵魂并没有留在天堂里吧?它是不是又顺着这根橡皮肠子回到人间来了?不对吗?”他的口气已经是一本正经了,“我们就好比一架机器一样。一送蒸汽进来就工作上了。可要是被弄得七零八碎,那可就什么样的蒸汽也帮不上忙了……”
接着,他们各想各的了。
今生和再生
唯物论者托马的推论并未说服布丽克。
别看她的生活方式乱七八糟,她本人却是个真正的天主教徒。以往只是因为生活过于放纵,所以才既没有时间想想死后的生命,也没有工夫去去教堂。但是,从小就养成的宗教信仰,却在她心里牢牢扎下了根。而如今呢,看来正是这宗教种子生根发芽的最适宜的时机。她眼下的生活虽然十分可怕。但死亡——第二次死亡的可能性更叫她害怕。每天夜里噩梦都来折磨她。
她梦见地狱之火的熊熊烈焰,一口巨大的锅子里正在煮着自己罪孽深重的身体。
布丽克被吓醒了,她的上牙打着下牙,憋得喘不上气来。是的,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窒息。这时她那紧张的大脑需要更多的氧,可是,她已经失去了心脏——那台能够随心所欲地调节全部人体器官所需供血量的活泼动力机。
她想叫喊,唤醒在他们房间里值班的约翰。但约翰对他们的频频呼唤早就烦得要命,为了能安安稳稳睡上哪怕几个小时,他有时就违反克恩教授的要求,干脆把头颅的空气龙头关上。
布丽克就像一条被从水里弄出来的鱼那样张着嘴,她想喊叫,可是她的喊叫比一条就要咽气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响不了多少……
“上帝啊,上帝,难道你真的不宽恕你的奴仆吗,你这万能的主哇,”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你的恩典是无边的。虽说我罪孽深重。可那是我的过错吗?你是知道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呀。我不记得我有过母亲,也没有人教过我学好……我挨过饿。我求过你多少次,要你来帮帮我。你可别生气呀,上帝,我不是责怪你,”她胆怯地继续着自己无声的祈祷。“我想说的是我的罪孽没那么大。也许你能开恩打发我去炼狱……可千万别把我打入地狱!我会吓死的……瞧我有多蠢哪,那里还会有什么死不死的!”于是她又重新开始了她那天真的祈祷。
托马睡眠也不好。折磨他的不是地狱的噩梦,而是人间的痛苦。
几个月前,他离开了家乡,把心中珍爱的一切全部抛下,只带着一小口袋烧饼和一个憧憬一在城里攒点儿钱再回来买下一块儿地。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娶那个脸蛋儿红扑扑的身体壮壮实实的玛丽为妻……是啊,到那时她父亲就不会反对他们成亲了。
现在全完了……他竟意外地落到这个监牢里,在牢房的白墙上,他看到了一个农场,看到了一个那么像玛丽的,又快活又健壮的挤奶女郎。但那里没有他,代替他托马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牵着一匹尾巴有节奏地甩着赶苍蝇的马,经过一只忙忙碌碌的母鸡和一群小鸡旁边,穿过院子。而他托马呢?被弄死了,被消灭了,只剩下个脑袋像个稻草人似的被戳到木桩上。他那有力的手臂、健壮的身体哪儿去了?托马绝望得咬牙切齿。然后他又低声哭泣起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玻璃托板上。
洛兰第二天清晨收拾打扫卫生时诧异地问道:“这些水是从哪儿来的?”
虽说空气龙头已经事先被约翰提前打开了,但托马并没有应声。他只是没好气地阴沉地看了洛兰一眼,后来,当她走近布丽克的头颅时.他冲着洛兰的背影沙哑地小声说道:
“凶手!”他已经忘了那个把他轧死的司机,彻底迁怒于如今在他身边的人了。
“您在说什么哪,托马?”洛兰转身把脸冲着他问道。但托马又重新把嘴唇紧紧闭上,只是用毫不掩饰的愤恨目光盯着她。
洛兰大为吃惊,正打算好好问问约翰,是什么原因叫托马心情这么坏,但布丽克又让她操心了。
正在这时,克恩教授走进房问里来。
“情况都好吗?”他快活地问。
“请您听我说句话,教授先生,”布丽克对他说道。“我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您怎么着也得给我安上一个身子才成,不论是谁的都行啊……这事儿我已经求过您一次了,我现在再求您一次。我相信,只要您愿意,那您一准儿能够办到……”
“这主意不坏,为什么不呢?”克恩教授心里盘算起来。虽然他已经把离体头颅复活的荣誉全部攫为己有,可是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这个成功的实验整个儿都是道尔教授的功劳。不过,为什么不能比道尔再往前进一步呢?用两个死人来合成一个活人——这才叫辉煌伟大呢!实验一旦成功,那时的全部功劳就名符其实地属于我克恩一个人了。可话又说回来,道尔头颅的某些意见还是可以利用。对,就这么定了。
布丽克还在喋喋不休,但克恩却离开她,去跟托马说话了:
“您怎么样,朋友?”
托马没有听到刚才教授和布丽克的谈话。他满脑袋想的是自己的心事。他阴沉地望了克恩一眼,什么也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要进行那个大胆手术的念头,一直占据着克恩的整个身心。
克恩勤奋地工作着,为这个复杂的手术做准备。他长时间地把自己和道尔教授的头颅锁在房里,跟它交谈。
没有道尔的指导,克恩就是再愿意,也根本无法实现他全部设想。道尔给克恩指出了一系列他所没有想到的困难。道尔还建议他先用动物预做几次实验,并且亲自指导了这些实验。这就是道尔智慧的力量。他自己也对即将进行的实验抱有极大兴趣。
“总之,动物实验已大获成功,”他说道。“我给两条狗做了手术。切下了它们的脑袋。把一个的脑袋缝到另一个的躯体上去。两条狗都很健康,脖子上的缝合处已经长好了。”
“怎么喂它们呢?”
“目前还是人工补充营养。只有含碘的消毒溶液是从嘴里喂的。但我不久就让它们正常进食。”
又过了几天,克恩宣布:
“狗进食正常。绷带已经拆除。我想,再过一两天,它们就能跑了。”
“还是再等一星期吧,”头颅劝道。“小狗经常用头部做一些激烈的动作,那样缝合处就有可能裂开。不要勉强。”头颅本想再加上一句:“你又何必那么急着要戴上桂冠呢。”但它忍住了没说。“还有一点:要让两只狗分开住。它俩在一块儿会打架,有可能弄伤它们。”
终于,这一天来到了,克恩教授洋洋得意地把一只黑脑袋白身子的狗牵进了道尔头颅的房间。
看上去狗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它的眼睛生气勃勃,尾巴快活地摇来摇去。看到道尔教授的头颅之后,狗突然耸起全身的毛,汪汪两声,就开始怒吼狂吠起来。看来,是这不寻常的景象刺激了它。
“请牵着狗在屋里走几步。”头颅说。
克恩牵着狗在房间里走了一趟。什么也躲不过道尔的那双有经验的敏锐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道尔问。“狗的左后腿有点儿瘸。另外叫声也不大对劲儿。”
克恩不好意思了。
“狗在手术前就瘸了,”他说,“腿被打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