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谷忠
据我知道，有很多的人，总是在不经意地检视和翻阅岁月时，才发现自己在逝去的昨日里，有过多么美丽的时刻。
女人如此，男人也不例外。
那是我还在乡下的时候。有一年9月，我每天晚上都要到离村几里远的龙眼林里为生产队看护龙眼。我记得，每当夕阳在淡红的云层中落下去，像沉重的锚溅起片片水一般轻盈的暮霭，向四周弥漫开来，一切都变得温和而柔软，并且呈现出一种令人舒服的淡蓝色时，我就会在一座简陋的草棚里点亮马灯，在渗透了龙眼果甜蜜而芬芳的空气中，开始阅读随身带来的书籍。常常过了夜半，这才放下书来，让一些无法排解的寂寞和忧伤，伴着不远处的一泓清溪，缓缓地流入我不眠的梦中……
然而，这世间，确有一些我所不能了解的时刻，像初次在电影中看到火狐扯一道染红的雪粉轻烟，那样鲜明、那样真实又那样不可置信地在我眼前出现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读一本没有封面的普希金的小说《上尉的女儿》，忽然听见有人从果林深处缓缓地走来。开始时，我就有一种意外的感觉，好像那是一个熟人走路的声音。当我放下书，密切地注视着那从树丛筛下的淡青银白的月色中款款而来的影子时，终于认出，那正是我平日所喜欢的一个叫做美玉的同村姑娘。
“书呆子，龙眼都叫人摘光了，你还不知道呢。”
我笑着说：“摘光了也好，明晚我就不再来了！”接着，我问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美玉神秘地冲我一笑，伸手往裤腿上拍了拍泥巴，就坐到我的身边，这使那古旧但却发凉的竹床立即发出了一声令人担心的吱响。
“来看你呀，怎么，不欢迎？”
她说着，又把身子往我这边挪了挪。我后退不及，只得僵硬地和她挨身坐着。霎时间，我已闻到了她身上丝丝好闻的气息，不禁一阵心跳，赶忙低下头来，只敢定定地看着她沾了泥巴的双脚，小声地说：
“瞧，你是出来放水的，还说来看我！”
她扬起头，显出一副娇憨可爱的神态：“不是来看你，还坐在这里？”
相视的瞬间，但见淡黄的灯火映照着她温润的眸子，真是美得无可形容，我觉得连心也随之抖颤起来。
但我们都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只见她慢慢地低下头去，用手翻了翻书，以一种渴望的口吻轻轻问我：“这书好看吗？”
我醒悟似的点点头，立即兴奋地说：“好看，好看极了！我念一段给你听，好吗？”
“真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忽然狡黠地问：“该不是坏书吧？”说着，却把身子更加靠近了我。这使我十分鲜明地感觉出她的青春形体的魅惑。我仿佛受到一次触心的冲击，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舒适和神妙。我立即产生了要吻她的念头。
“你念呀！”
正这时，她侧过脸来，认真地催促我。那双单眼皮的大眼睛，毫不设防地盯着我，那样纯真，那样深信不疑，使我心中立刻涌起了一份羞惭感。
我慌忙躲开她的视线，涨红着脸，就着那被夜风吹得火苗跳荡的马灯，随便翻了一页，没头没尾，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当时我的感觉和心情处于这样的状态中：现实逐渐地被人遗忘，幻想逐渐地代之而生，这两者在半睡半醒之中打成一片了。我感到好像暴风雪依然猛烈地吹着，我们也依然在铺满白雪的荒原里盲目地乱走……
天哪！真是无巧不成书，我随意念出的这段文字，好像是事先早安排好的，而且是为我和她安排的。这世间，怎么就有这么凑巧的事？这里边，难道真的有些什么东西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么？
夜多么可人，果林里不时有飒飒的声音发出，除此，便是异样的静寂。我和美玉就这样紧挨在一起。我断断续续地念着，她真真切切地听着。我和她，都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心胸充满了醉意。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伸出的一只手，已搭在她圆润的肩头上。而她，也在不知不物换星移，韶光飞逝。如今，沧桑的二十年后，各自的结局也都已铸成。可当我微笑地再次回首时，我是那样铭心地感觉到，那一切，是我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多么美丽的时刻！
觉中，把头靠在我的充满激切之情的胸前。
好久好久，当我的眼光从书中滑出，落到她伏在我胸前的头上时，无意中，我看到她的衣领里，有一颗不曾露出的黑痣，浑身立即发出一阵战栗。我慢慢地低下头，极想在她喷红的腮边印上一个热吻，却发现她动人的睫毛已合在一起，在我眼前泛着淡淡的纯洁的蓝光。
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哦，她太疲乏了！我知道，她是比燕子还勤快的人……今晚，她肯定是替她老爹出来放水的。
我努力克制了自己，一面用平静的仿佛充满父爱般的手，轻轻扶着她的肩头，一面怜惜地在心里对她说：“睡吧……睡吧……就在这儿睡一会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深沉、静默的果林，到处散发着柔和甘芳、温馨的清气。我放下书来，呆呆地望着她，在她动人俏丽的睡态前，慢慢地低垂下折服的眼睛。我知道，今夜，我不是立意要错过什么，放弃什么；我只是想到，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单纯、真挚的异性伙伴面前，我若是未征得她的首肯就有什么举止，那是多么的自私和浑浊！我感到骄矜的是：今夜，愚蠢和无知，已远远地离我而去……
于是，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幸福地拥坐在一起，一直挨到天亮……
物换星移，韶光飞逝。如今，沧桑的二十年后，各自的结局也都已铸成。可当我微笑地再次回首时，我是那样铭心地感觉到，那一切，是我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多么美丽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