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德皇后受那乌魁之毒所累,五脏六腑皆被无形锁链洞穿,被救之后已是奄奄一息,说巧不巧,每当她生命之火将灭之际,自她怀中的菡儿体内都会传过来一缕紫气,护住她的那一缕生机不散。
这般在无边的痛苦中徘徊了不知多久,懿德皇后终于感觉到痛苦稍减,思绪慢慢清醒过来。她强撑着坐了起来,任一头黑发披散着,狂风吹得她身上霞袍愈加凌乱破碎,她也全然不顾,只是斜倚在辇舆之上,放眼向下望去。安澜城外金戈铁马乱作一团,看了许久也看不出谁胜谁负,转眸却瞥见启明大帝安然无恙地虚立空中,不由哑然,他如何回复法力了?永夜国的人为何还没出现?难道诸般算计竟已成空……
忽然,懿德皇后想起了之前在生死的煎熬中恍惚看到的一幕,就在她身旁不远,一个白布裹身的貌美女子为慕容定康贴身治毒疗伤,她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那人的装扮,双手陡然颤抖起来,仿佛痉挛了一般,死死地箍着怀中的辉儿与菡儿,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中莫名涨满了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愤怒,“玉清,原来是你这个贱人!”
懿德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启明大帝,脸上尽是森然冷意,却见启明大帝双手正掐着一个十分复杂的法诀,不由愕然惊呼,“大碑雪禁术!”
故老相传,雪国有一种名为大碑雪的禁忌之术,需以生命为代价才能施展,一经施展便能联通幽冥之力,自那生死虚妄之门内引来灭世之雪。其威力当真是非同凡响,可以说此术一经施展,千里之内那是生机皆灭。
懿德皇后想不到慕容定康竟敢施此禁忌之术!
一时间,大地之上果然传出无边惨呼之声,那般景象,当真如术法简介所言:大雪如丰碑,皑皑覆山岳,山岳筑炽骨,广天画血梅;大雪如丰碑,炎炎诛仙邪,仙邪噤无声,鬼神惊无色……
沙泽二国军士见了这漫天六棱雪碑杀人如麻的场景,无不心身俱寒,全然吓破了胆,“无数的铿锵”声中,各人手中兵器尽落。战场上也不知是谁先发了第一声喊,然后沙泽二国军士便都如失魂落魄一般,一个劲地踉跄飞逃,哪还顾得上攻城杀敌!
饶是懿德皇后性情乖戾,见了此术亦是心有余悸,忍不住出声喊道:“慕容定康,快停了此术!”
启明大帝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惟愿能以此术化解雪国之难,听了懿德皇后之言,忍不住仰天长啸道:“待孤灭了永夜国来犯之敌再说!”周身法力如转轮一般极速涌动起来,引得无边灵魂之力更迅速地散入虚空,于是那一场飞雪又起了第二般变化,竟两两合一,化成无数座十二棱的雪花碑。雪花碑不落反升,如利箭一般破空而上,尽皆没入那一片红黄交错的星光之中。
雪花碑与星光甫一接触,便如水花溅入滚油中一般,猛然产生不绝于耳的“嗤嗤”之声,这古怪声音响了盏茶功夫,便见那一片红黄交织的星光飞快黯淡下去,紧接着又像灌满了水的气囊一般饱胀起来,最后轰然一声,爆裂为点点破碎之光,渐消于夜色之中。
漫天的红黄之光消逝,双星锁日之相顿时消解,两颗启明之星再现天际,但一颗光辉黯淡,仿佛行将坠落,一颗全然无光,早隐于黑暗之中不见。
启明大帝望天清喝道:“鼠辈还不纳命!”
这话刚落,天际上那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忽然闪现出四道暗影。这四人正是永夜国的四位祭司,他们与懿德皇后合谋,助她杀死启明大帝,之前一直隐伏于启明双星之后。他们趁启明大帝中毒之际,悄然发动天锁之术,然后便一直躲在高空静观下方战局。他们本想着能坐收渔翁之利,不料此刻竟被启明大帝看穿行迹,以大碑雪之术反攻天锁之术,顿时受到重创。
四人虽为永夜国祭司,法力惊人,但为大碑雪的奇威所慑,竟是吓得胆丧魂冒,丝毫不敢与启明大帝正面匹敌,现身之后赶紧招出夜莺兽,急急逃窜而去,当真惶惶如丧家之犬。
启明大帝一招打败永夜国四位祭司,又一言喝退他们,法力终于不继,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自高空直栽下去。
“陛下……”下方翘首以望的雪国百姓皆失声惊呼。
不远处的懿德皇后见此一幕赶紧驾驭清鸦斜转飞回,接住下坠的启明大帝。
启明大帝落在懿德皇后身边,只觉浑身无力,一股寒意自脚底侵入,双腿渐渐冷如坚冰,知道这是禁术的反噬之力在吞噬他体内生机,待得生机尽灭,便是他身死之时,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最后望了一眼下方雪原上的雪国子民,缓缓闭目待死。
“青懿,等着我,我就来陪你了。”启明大帝在心中喃道。
懿德皇后本来恨极启明大帝,因此苦心孤诣策划了这一场阴谋复仇,但当真看见启明大帝不惜性命施展禁术之后又忍不住为他担心,眼见他自高空坠落更是出手相救,一时恨他死,一时想他生,心中当真是百般滋味一齐涌现。没想到她救了他,他却连看她一眼都欠奉,懿德皇后心中不由醋意勃发,劈手扯下头上凤冠甩在启明大帝身上,“慕容定康,你既说此生只爱我一人,为何与玉清那个贱人不清不白?”
启明大帝心如死灰,闻言只是淡淡道:“你我即将共赴黄泉,多说何益?”
懿德皇后气急道:“你不说清,我纵是死了也不甘心!”
“你不甘心,与我何关。”启明大帝冷漠的话语仿佛利剑一般,刺得懿德皇后的心直欲滴血。
懿德皇后盯着启明大帝毫无血色的俊容,怒极狂笑,“慕容定康,好,好……好个与你无关……那么辉儿与菡儿……可与你有关?”说着蓦然伸手掐住辉儿的脖子,手中使劲。慕容辉吃痛之下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启明大帝听到辉儿啼哭,忍不住睁开双目,怒喝道:“冰青依,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懿德皇后厉声冷笑,“我早说过了,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否在说爱我的同时还爱着别的女人?你敢不说,我就掐死他们!”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忍心对亲生骨肉下手!”启明大帝愤怒得嘴唇直抖,“我慕容定康竟将如此毒妇错当成一生所爱,当真……”启明大帝忽然抬手一动,右手食中二指直插入目,生生将一对眼珠给剜了出来。
“你……你干什么?”懿德皇后骇然道。
“我既有眼无珠,还要这一双眼干什么!”
“……”懿德皇后厉声冷笑,“慕容定康,你就是瞎了,也得给我说!”
启明大帝哼了一声,冷然道:“冰青依,你既想要我死,何必又在意我的生,你既已恨我入骨,何必还要在意我是否爱上别的女人?”
是啊,既然恨不得让他死,为何又如此在意他的性命,为何还要在意他是否爱着别的女人?自己难道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懿德皇后抚心自问。
这一刻,怕是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良久,懿德皇后陡然厉声喝道:“我不管,总之你给我说清楚。”
“我不知道,也许她是爱我的,但我从未爱她。”启明大帝自怀中摸出那枚洁白的蝴蝶骨,放入手心缓缓摩挲着。他明明已看不见东西,但仍是俯首注视,他的眼眶中鲜血如泪,滴滴落入蝴蝶骨上,仿佛妖艳的花朵,他的神情是如此温柔而满足,但他的话语却是那般冰冷而锋利,“冰青依……在此之前,我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自然也不知它所代表的是人是鬼,是猪是狗,所以我从来未爱过这个名字一分。我这一生,从始至终只爱过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冰、青、懿。”
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不知它所代表的是人是鬼是猪是狗?
从未爱过这个名字一分?
懿德皇后忽然很想大笑,可是嘴角的肌肉怎么扯也扯不动,绝美的容颜仿佛一瞬之间全然僵硬了一般,她盯着启明大帝空洞的眼眶,仿佛在看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渊,她的一颗心便在那空洞的注视中蓦然下坠,下坠,到最后,懿德皇后已浑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蓦然,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跳入懿德皇后脑海,她不由凄厉长笑,“慕容定康……你既这般羞辱我……我岂能如你所愿!”她忽然单手捶胸,喷出一口心血在掌心,任它化为一只血蝉。这血蝉纯靠心念操控,并不需一丝法力,懿德皇后因此能够操纵。
血蝉低鸣,久久不绝,声音虽然极其微弱,竟诡异地传到了数十里之外。
启明大帝微惊道:“你要干什么?”
懿德皇后一言不发,只是全力操控血蝉。大约过了片刻功夫,远方隐约传来夜莺之声,启明大帝脸色一变,已猜到来人,不由怒喝道:“贱人!原来永夜国的人也是你勾结来的!”
永夜国四位祭司乘风而来,起初他们只敢在清鸦一里之外徘徊,但很快东祭司墨玉已查探清楚情形,他脚下一点,身法似鬼魅般飘到奄奄一息的启明大帝身边,哈哈笑道:“启明,你也有今天,看来不需我动手,你也活不久了!”
“废话什么!”懿德皇后急喝道,“还不快快施法救他性命?”
“呵,皇后心急了,”墨玉似笑非笑地看着懿德皇后,“难道传言非虚,皇后当真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给本后闭嘴,再不施法他就死了,这《大碑雪之术》你可就得不到了!没有此术,陛下可还会救你儿子?”
墨玉面色变幻不停,须臾下定决心,挥手对身后三人道:“施展轮回转生术!”
“什么?”启明大帝一听此术之名却是怒极大喝,“贱人,安敢如此!”
“闭嘴吧!”墨玉食指轻弹,已用法力封了启明之口,然后对懿德皇后道:“将他儿子交给我。”
懿德皇后看着怀中儿子,面上不舍之色一闪而过,但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将慕容辉推了过去。哼,慕容定康,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让你后悔你今日对我所说的话!
“墨简,你为我们护法。墨业、墨方,阴阳合仪阵法!”墨玉道。
“是。”另外三位祭司异口同声道。
墨玉将慕容辉举手过顶,口中低声吟诵着古老的咒语,须臾,他体内弥漫出一股黑雾,黑雾将墨玉手中的慕容辉紧紧包裹,化为一个黑色大蛋。墨玉掐起法诀,踏空疾转,一人化出四个幻影,四个幻影占据四个方位,将黑蛋围在中央。墨玉手上法诀一直没有变化,但四道幻影却同时吟诵着不同的咒语,无边法力便自他们的手诀之中波荡而出,化为四个光点。四个光点彼此缠绕,形成一个偌大光环,一道道套入黑蛋之上。如此套了九九八十一道光环,黑蛋通体透亮,包裹在里面的慕容辉已然清晰可见。墨玉又依法施为,将启明大帝包裹入黑蛋之内。两个黑蛋凭虚而立,中间有一道黑气联结。然后墨玉法诀变幻,虎口由相向转为相合,幻影周身的四个光点便纵横成链,直直插入第一个透明的蛋体之中,穿过慕容辉的心脏,结成一个十字锁阵。
“哇……”小小婴儿惨呼出声,刚哭了三声,已然断气。一点微弱的青色幽火蓦然自他体内逸出,正是慕容辉的生机之光。那点生机之光仿佛闪电一般,倏然破开蛋体,便欲遁入天地之间。无边的黑暗中却忽然现出一个阴阳双鱼图形,阻住生机之光逸散之路。
“咄!”
墨玉见机一指点出,无尽吸力附上生机之光,它的速度顿时变得缓慢无比。墨玉看着那一点生机之光,眼中闪过极其渴望的光芒,说实话他真想将它摄了过来,一口吞入腹中……
这生机之光对修法之人最是有用,食之不仅可以延年益寿,更能大增法力,只是以此法修炼伤天害理,极损阴骘,且那点生机之光又极难捕捉,因此世上才极少有人敢如此修炼。
“墨玉!”懿德皇后冷喝道,“还不动手!”
墨玉瞥了懿德皇后一眼,按捺下心中的欲念,引得生机之光回归蛋体之中。但慕容辉的身体已被十字光链锁住,生机之光无法进入,它只能沿着黑气通道钻入启明大帝所在的蛋体之中。
“封!”
墨玉大喝声中,启明大帝所在的蛋体重新化为一股黑雾,将生机之光紧紧包围其中。在墨玉法力的催动下,黑雾浓缩,很快压缩成一粒米粒大小的黑丸。墨玉凌空虚指,将黑丸引入启明大帝心脏之中。
“成了,收法吧。”墨玉道冷笑一声,将慕容辉的尸体随手抛给懿德皇后,“你的儿子,还给你。”
懿德皇后面无血色地接过婴儿尸体,盯着慕容辉惨白的面容看了许久,忽然失声大呼:“不,不,这不是我的儿子……”闭目一抛,将那具小小尸体自高空抛了出去。
启明大帝受禁术反噬之力侵袭,很快浑身皆冰,他只觉灵魂飘忽,正欲进入那一片幽冥浩荡之中,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点光明,化为一道光圈,将他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弹……
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过了很久,启明大帝重新恢复了意识。轮回天生术是永夜国的禁忌之术,有起死回生之能,但婴儿的生机之光毕竟十分微弱,因此也只能护住启明大帝的意识不散,除此之外,他几乎与废人无异。
启明大帝醒来之后正好听到懿德皇后的惊呼,虽不知事情经过,但以他非凡的见识,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辉儿……”启明大帝在心中悲呼。
轮回天生术极耗法力,墨玉三人施法之后实力大损,因此不敢多呆,他对懿德皇后道:“陛下正在恒乐宫等着皇后凯旋归来,如今大功告成,不如这就启程吧。”
懿德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墨玉,茫然地点了点头。
墨玉最后看了下方的安澜城一眼,忽然动念,仰天长笑道:“雪国之人听好了,你们的陛下已经死于我手,皇后也将随我而去,自今日起,世间再无雪国,你们已是亡国之奴!安静等待命运的碾压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