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喜欢下棋。
我下棋是老爷子小时候教会的,印象中总是在那葡萄架下,阳光透过错综的葡萄藤照在架下的一方石桌上,那是小得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小的年纪,我已经霸占着先行的红棋,在老爷子的带领下努力记着“马走日,相在方,兵卒一去不还乡”。
童年最美的回忆,凝聚在这一方小小的石桌上。老爷子永远一副不紧不慢的神情,下棋也是这幅样子,丝毫没有对弈应有的紧张感,是转变还放着一壶泡好的茶,悠然自得。即使是急性子的我催促,他也要先呷上一口茶,说道:“就快下了,就快下了。”
落子无悔是下象棋的规矩,但面对老爷子我从不遵守。老爷子也全然不在乎,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我左右挣扎,是不是还主动告诉走投无路的我该如何破局,从来都不厌烦。我自然不是老爷子的对手,老爷子总是慢悠悠地落子,但每一步却都极为准确,从未失误。偶尔我高兴自以为占便宜地杀掉老爷子一子,他下一步一定让我后悔得无以复加。即便是我无限悔棋,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下,也总逃不出他的棋局。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对峙,我被老爷子最后杀得几乎片甲不留,看着自己一方空荡荡的棋盘,小时候的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越苦心中越急,越想不出棋。老爷子一下慌了神,连忙紧张地去找我被他吃掉的棋子,一一重新放回到棋盘上,才总算是让我止住哭声。从那以后,每当我山穷水尽,老爷子总要拿出原本吃掉的一个“车”或一对“马”、“炮”,放回到我的一边,然后再让我继续下。
日子悠悠地在这一方石桌上流过,坐在老爷子对面的我一天天长大,那曾在石桌上对弈的日子变得断断续续,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再走之前与爷爷下了最后一盘棋,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午后阳光下的葡萄藤家,那一边喝茶一边行棋的老爷子,都只成了深埋在心底的回忆。
许久之后,我再次回到那个石桌旁,忽然觉得这石桌矮小了许多,上面覆上了一层曾厚厚的灰尘,刻在石桌上的棋盘纹路也已模糊不清。
爷爷像从前那样从屋中端出一壶茶,放到石桌一角,我急忙拿来棋子,擦掉棋盘上的灰尘,摆好棋子,对老爷子说:“大了,这次不悔棋。”
“好,好。你说咋都行。”老爷子脸上愣了愣,笑道。然后把红棋一方让给我。
那独自等待了数年光阴的棋子,此刻又回到我手中,初始的棋局开始移动,当老爷子把车放到我的马口上市,我有些迟疑不敢杀掉,但无论如何我都看不出隐藏的杀局,犹豫许久,我吃掉了这枚棋,紧张地等待着老爷子的后招,但老爷子只是有些意外地笑了笑:“看错喽,看错喽。”
我怔了怔,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有些懊悔的老人。
棋局向后发展,我在占据了一点小优势之后更加专注,争取稳扎稳打。老爷子也在一点一点地扳回局势,你来我往之中多而几份紧张,老爷子几次看错棋子,但还是一点一点重新与我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我终究不是老爷子的对手,临近残局行棋越来越艰难,棋盘上属于我的红字也逐渐变少,我苦苦支撑了一阵,无奈再也无法翻盘,只得准备弃子认输。
一枚原本被吃掉的棋子放到我眼前,我抬起头,看到老爷子正努力地在棋子中找我的红棋,辨认许久,然后重新放到我一方的棋盘上,一如往年。
我将其中一枚棋子紧紧攥在手心,心里涌上几分复杂的情绪,又忽然看到石桌角上的茶壶,放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过。
我给爷爷倒了杯茶,说:“不耍赖了,我输了。”
老爷子扒拉棋子的手停了下来,有些颤抖。看着爷爷反而有些失落的神情,我再将棋子推到两边:“再来一句吧。”
“好,好。”老爷子听到后重新笑起来,被岁月刻的更深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拿过茶壶也给我倒了一杯。我一手接过水,一手将那枚攥在手心的棋子在摆放是偷偷放回老爷子一侧。
其实,那是一枚黑色的棋子。
《二》
离开家乡之后,陪我下棋的人就变成了父亲。
父亲与我下棋的风格和爷爷完全不同,父亲每次对弈都显得极为认真,真正意义上把我当成对手,每次与父亲下棋都感觉不到丝毫的放松,而是极度的紧张。父亲也从不允许我悔棋,无论我怎样哀求,他也只是反复地对我强调:“走子之前先想好,下了就别后悔!”
习惯了与爷爷下棋的闲适,我与父亲下棋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适应,在父亲面前输棋即便是很正常的事,但还是屡屡带给我一种不同于跟老爷子下棋输掉的挫败感,后来甚至于对与父亲下棋感到抗拒,时常宁愿一个人摆棋谱也不愿意找父亲对弈。
那时的我对父亲的下棋方式是颇有看法的,觉得他过于较真了,太过一板一眼。心里对于和老爷子下棋的时光格外怀念,相对于爷爷,父亲是总显得缺乏耐心和同情心的,不仅棋盘上一点情面不留,而且还把气氛弄得与真正的厮杀一般。自己生怕自己行错一子,因为父亲从来不给我重来的机会。
这样紧张的棋局也的确激起了我一份求胜心,这与爷爷下棋时是不同的求胜心理。在一次独自摆了不短日子的棋谱之后,我鼓起勇气向父亲要求对弈。或许是积攒了太久的原因,在这盘棋上我感到思路无比清晰,在抓住一个机会后,我步步紧逼,没有走一步废棋,几个回合后我就将优势进而发展成了胜势,而在此时,我的每一步变得更加谨慎。最后摆在我眼前的,是两种将法,两种我暂时都没有看出漏洞的将法。
我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决定选择看上去更快更激烈的走法,在
我落下子的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果然父亲走出了我未看到的一步棋,只是一步棋,父亲就重新站稳了脚跟,利用将军把我的布局打乱,然后抽杀了我一枚棋子,连连反击。我苦于慢于父亲一步,变成了被动的一方,最终被一步将成了死棋。
葬送了大好形势的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意,双手紧紧抓着头发,不发一语。
“一开始下的不错,怎么后面反而沉不住气了?”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带有一丝情绪。
“不!要是我不用炮将,而是用车杀士的话,你早就输了!”我抬起头大声说道。
“你怪谁?”父亲看着我,有些似笑非笑。
“而且其实你后面也是有机会的,可你只顾着后悔,心早乱了,还拿什么赢?”父亲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上的棋,说道。
我无话可说,沉默无言。
很多时候,人是不能后悔的,悔不了。
那时的我依旧沉浸在那盘痛失的胜利之中,而多年之后,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这句话,明白了这盘棋。
我渐渐理解父亲之所以与我对弈的方式也是在多年后,这是一种与爷爷完全不同方向的爱,带着一丝责任和不同的出发点,但却相同的凝聚在这小小的棋盘上。
与父亲的一盘棋,我下了这么多年。
《三》
家所在小区外面的小摊,他常常在那里。
他穿着一间脏的用手一抖就会落下灰尘工作服,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粉尘,时不时就剧烈地咳起来,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惊胆颤,像是一台被堵住的破风箱。他身子很瘦,如同被骨架撑起来的一般。每天下午,都能看到他在小摊上吃饭下棋。
母亲说这个人是个扛水泥的,还是外乡人,每天都干着伤身体的活计,四十多的人了还没讨到老婆,在这里一直一个人,日子也就先这么过着。
本与他不会有什么交集,跟他认识,是一次偶然路过,看他与别人下棋,见我看的认真,下完那局后他直接拍了拍我的肩膀:“来,咱俩来一盘!”
以我的性格自然也没有拒绝,一来二去,我成了他重要的棋友之一。与他下棋有时另一番感觉,不同于爷爷的亲切平淡和父亲的严肃认真,而是看他大声的呼来喊去,与输给我时旁边围观的人哄笑叫嚷声混在一起,虽然不会跟他一样说话,但还是能感到一份无拘无束的味道。在这里下棋多了,我也渐渐融入了这个特殊的集体,与他们一样没有顾忌地大声议论,以至于一旦离开,我必须缓上一会,提醒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方式转变回去。
我喜欢那里的气氛,也乐得跟那里真实没有距离感的人下棋。如果有时间,我一定抽出其中的一部分去那里观棋或下上几盘,但与我交手最多的,还是那个扛水泥的工人。只要从那个小摊路过,他又恰好在,就一定能听到他粗野招呼着我的声音。
时间久了,父亲母亲对我经常跑到小摊下棋开始有些反对,一是我花费太多时间在上面,他们希望我能做些正事,二则是他们认为在那种地方与那类人接触总是不好的,让我少去那里,我嘴上应着,实际上却全当作了耳旁风,半点也没听进去。
与水泥工下棋久了,我也看出他过得很紧迫,他在下棋时笑得没心没肺,但棋局结束后就显得怅然若失,一个人坐一旁发呆,看他连在小摊上吃饭结账都紧巴巴的翻着兜里零零碎碎的钱,心里不由得也明白与他下棋也许没有几次了。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吃的东西也变得越来越简单,最后也理所当然的消失在了这个小摊上。
也许是回老家了,也有可能到别处谋生了。水泥工走之后,下棋的人依旧在这里往来,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在这里的临时工总是有些漂泊不定的,以前有几个熟悉的人不经意间就会少了几个。我也慢慢减少了去小摊的次数,后来就不再去了。只是偶然路过还会想到那个扛水泥的工人。
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像水泥工那样的人,象棋可能是他们唯一艰难生活中的娱乐。在这个小摊上,一盘棋两方的人不停的变换,唯一不变的,是棋盘两边人的命运。
我都已忘记了有多久,在小摊的路边,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只不过身体变得弯成了弓形,头发被白色的粉尘沾染的发白,还坐在那里,守着一盘无人对弈的棋。
他也注意到了我,想跟我打招呼,手抬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目光有些躲闪,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面色带着几分尴尬。
也许他是回来,也许他只不过是漂泊到了重合的一站,不知何时又会被生活的列车带向未知的地方。他眼中的躲闪,如同一个沦落天涯的落魄过客,在流浪中又转回熟悉地方反而感到的一丝恐惧。
可这熟悉的地方,又有多少人能记得他们呢?
我还是走过去,再次来到棋盘旁,坐到了那个我还记得的命运对面。
“我先走?”
“你先,你先。”他有些拘谨地说道,用手擦了擦脸,却没擦去满脸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