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碧蓝,阳光耀眼,其加的猩红僧衣一点一点燃烧尽了。
这一天,关良一直没离开帐篷。他相信,其加会回来的,他们得一起走。夜色渐渐弥漫,其加的猩红色僧衣仍未在他眼前点燃。满眼只是闪耀的星星。那是一些冷的死去的石头。第二天天未亮,关良就上路了,他想,非得赶上其加不可。然而他再未见到他。
绝大部分时间,关良都在走路,走路,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身边的景致不看也知道,不是草原就是雪山。他的准备明显不足,鞋子坏了,衣服也不够。冬天了,关良浑身冻得青紫,哪怕躲在帐篷里也哆嗦个不停,他几乎寸步难行了。更糟糕的是,吃的东西没带够。幸好在巴松措附近,遇到一辆军车,士兵们吓了一跳,以为碰到原始人了——可以想见关良皮肤粗糙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衫敝旧的模样——不料,原始人竟掏出了一张名牌大学毕业证。士兵们免费载了他一程,分别时,还送他不少衣物和一箱方便面。就这样,原始人关良扛着一箱方便面抵达了拉萨前的最后一站:南珈迪瓦。
鲁健告诉我,关良的心情非常好。几个月来,关良早看厌了雪山,可在南珈迪瓦,关良说他才算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雪山,若是往常,鲁健定会和关良打嘴仗,你又没看过世界上所有的雪山,怎么就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但如今的鲁健完完全全相信关良的判断。鲁健还喋喋不休地向我转述关良异常文学化的描述: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雪山,雪山上云雾蒸腾,恍若有神仙往来,历经千辛万苦的关良仰望雪山,想起了一生中许多后悔的事儿。
鲁健有些迟疑,“你说,关良还会玩游戏吗?!”
我说:“那怎么能再玩儿呢?”
鲁健说:“还是古人说得好啊,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关良告诉我,在西藏。像其加这样的汉人弃婴并不是个例,很多年轻人有了孩子又不想养活,就到拉萨去,生下孩子扔给当地人。关良说,路上根本没用什么钱,到拉萨后,他会用我们给的钱,为这些孩子做些事……”
眼前闪烁着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我飞奔而去,不料身子越来越重,两条腿更是软塌塌的。使不上一点儿劲,雪山明明近在眼前,就是不能抵达,我累得大汗淋漓,伸长了手,不过是徒劳。更糟糕的是,雪山正慢慢朝远处漂移。移动得越来越快。我离雪山越来越远了。我一着急,使劲儿想要挣脱自己沉重的身子朝雪山飞去,不曾想,脚下陷落,整座雪山也连带着倾斜了,不偏不倚地朝我压下来……我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不一会儿,又睡过去,却又梦到身边的墙就是雪山,这次倒是近得很,问题是,仍旧一个劲儿地压将下来……这一夜,我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流连在雪山林立的梦境里。
我对着镜子,刮干净胡子——一夜之间,它们竟然长出那么多。一不小心,刮了上嘴角一下,一粒小小的血珠子渗出来,我用一张卫生纸按住了,挪开,雪白的纸面就有了一点点殷红。让我有一瞬间联想到雪山和落日。
这样的梦,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我再次接到鲁健的电话。
“关良……关良……到拉萨了!”
“他真到了?”我感到血在心口猛地翻腾了下。
“到了!可你知道吗?”鲁健愤怒不已,“……就是这样,你说说,这混蛋,他吃了那么多苦,我们给了他那么多钱!”
我忽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象得出,鲁健在电话那头,一定涨红了婴儿肥的圆圆的脸。挂了电话,我继续笑了一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笑什么。
渐渐的,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地浮现出这么一幅图景:黄昏时分的拉萨街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肮脏发臭的关良呆立着,人们稀稀拉拉地走在他四周,略带惊讶地瞅他几眼,又稀稀拉拉地散了。他完全放心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街道两边的店铺,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拉面店,要了一碗牛肉拉面,呼噜呼噜吃净了,连汤汁也喝净了,又要了一碗,同样呼噜呼噜地解决了。他志得意满地摩挲了一下鼓鼓的肚皮,志得意满地打了个饱嗝,背上行囊,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走到街道中间,他会不会犹豫了一会儿呢?会不会想起我们,想起牛丽华、蒋伊倩、于欣,还有其加?不管怎样,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在下一刻毅然决然地朝对面的网吧走去。
在网吧里,关良接到鲁健的电话。
鲁健说:“你到拉萨了吗?”
关良说:“到了。”
鲁健说:“天哪!你真到了!拉萨啊!徒步啊!……”
关良说:“没意思。”
关良和我的最后交往
小说写完后,我收到个硕大的包裹,包裹上有关良的署名。仔细看了看,寄出地址是拉萨,盖的邮戳却分明是上海的。
是一套西装。一眼就认出了,是关良找工作穿的那套。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多谢无私资助
祝愿前途无量
借出的五百块钱没指望了!就当五百块换套劣质西装吧。可关良为什么把西装送我呢?仅仅是作为对“窗帘事件”的弥补吗?盯着西装,我有种感觉,关良从此消失了。
现在,就挂在我身后的墙上,这套西装,像一只巨大的蝉蜕。
选自《收获》2013年第4期
朝着雪山去
优秀的小说家的特质之一是敏感,这是读罢甫跃辉《朝着雪山去》后让人感慨的。一个临近毕业的百无聊赖的大学生关良,一个有关西藏的想象,构成了这篇小说的肌理。而内嵌其中的,则是一位作家敏感的神经。对于城市人而言,都市生活意味着“浮躁、麻木、不洁”,而西藏则成就了“安宁、敏感、神圣”。到西藏去,“朝着雪山去”,已经慢慢成为都市人拯救灵魂的方式,一种摆脱现实桎梏的可能。关良要去西藏,而甫跃辉却将思考留给了围城中的人们。
故事是以“关良说他要去朝圣”开始的。对于“我”和“我”的大部分同学而言,关良所谓要去拉萨朝圣不过是个玩笑。或者说,“去西藏朝圣”这种想法对于和“我”一样的临近毕业的大学生而言不过是妄谈,在现实生活压力面前,恐怕不会成真。“关良真要去朝圣?”这不仅是“我”的一个疑问,同样也是对读者的一种诘问:如果你就是关良,会不会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而接下来即是“我”的一段插叙:上大学之后,关良似乎对生活感到了麻木,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是“没意思”:读书没意思,工作没意思,甚至谈恋爱也没意思。在现实生活中感到虚无,关良就把自己的生活都寄托在虚拟空间:他没日没夜地在电脑前打游戏,宁可看色情电影也不愿正经交往一个女朋友。但奇怪的是,关良在大家眼里却也不是那么无药可救。尽管宿舍的同学一再“怒其不争”,但女同学还是会对他产生好感,辅导员甚至愿意给他推荐工作。正是这些伏笔让我们更加怀疑,关良会不会改变,而到西藏去会不会成为关良改变的契机?至此,城市与西藏构成了某种隐秘的关系,而联系二者的就是关良。
关良开始四处找同学筹钱去西藏,当然也找到了“我”。“我”对于关良要去西藏的行为有些神往,另一方面,却仍要在关良面前装作一副成功者的样子,对他描绘工作生活的美好蓝图,也劝诫他不要再沉迷游戏。这种矛盾实则说明了“我”内心的挣扎,“我”对生活有所希冀,但又不敢像关良一样对自己的生活说声“没意思”,最后只能在情愿与不情愿之中将钱借给关良,以此作为一种解脱的方式。
关良带着同学们的钱出发了,他的“行走”成了一个集体出走的“愿望共同体”。一群刚走出校园进入城市社会生活的大学生,他们既想寻求一条出路,又没有像关良一样出走的勇气,于是他们只能在电话一旁守候关良的消息。值得注意的是,关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僧人,二人就信仰问题,讨论了一整夜。僧人当然是信“佛”的,而关良却说“我不知道”。可见,关良的“朝圣”并非宗教意义上的,而是为了从现实中逃脱。这种“朝圣”实则构成了一种反讽,关良仍在尘世的罗网之中,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最后,在“我”的想象中,关良终于到了拉萨。但他却在第一时间向当地的网吧走去,并仍然宣称“没意思。”这似乎暗示着,拉萨不过是一座镜城,它能照出现实的空洞,却无法提供更加实在的精神支撑。同时,关良大学时代面试的西装“像一只巨大的蝉蜕”,提醒着千千万万的“我”,仍身处茧中,无力挣脱。这就是“我”和关良们共同遭遇的精神危机。
拉萨,一座镜城
——评甫跃辉的《朝着雪山去》
鲍姝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