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上任之后,寺里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最大的变化应该是方丈他自己。他换了个禅房,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他开始给大家讲故事,他开始学会了吐槽。
大家都说他变了,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变了。
很多个深夜我出来尿尿的时候,总看到他站在庭院上,抬头望着庭院中间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安静得像黑暗中的一座石像。我从来没有上前去,因为释北师叔说过,人上了年纪,半夜总会有好几次内急。我想方丈可能是在酝酿情绪吧。
后来有一天早上,那个梧桐树上旁边的院墙上出现了一句话:“你总说我嘻嘻哈哈像个孩子不懂忧伤,你转身离去时,我只能小声对你背影说道——那是因为我在夜里哭。”
那一天,是我记忆中有史以来第一次不用做早课,师兄师弟们,还有师叔师伯们,都围到了那个梧桐树下,看着院墙的这句话,纷纷哭倒。
人群骚动起来,很多人开始吵着要还俗,吵着要花姑娘,吵着要离开这鬼地方,这是第一次大家全体躁动不安。连释龙师叔也在旁边悄悄抹泪。
方丈遇到了他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如果处理不好,也许整个乌龙寺可能就真的人去寺空。
某些不为所动的人看着他,期待着他做出点什么来。
方丈的脸说不出是凝重还是轻松,感觉古怪极了,他默默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良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大家冷静下来!”
毕竟还是方丈,毕竟还是在乌龙寺,毕竟还是和尚,众人渐渐停止了哭声,看向他。
“阿弥陀佛,我明白大家的心情,既然大家去意已决,我也不好说什么,一切随缘。”方丈环视着所有的人,朗声说道:“今天大家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不要一时糊涂。明天,若还想要还俗的,到大堂来,贫僧亲自送你们下山。”
方丈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让情况造成一丁点好转,倒是那些本来还举棋不定的,看到身边众人哭成一片,内心也跟着动摇了。
方丈讲完话之后,也不理会身边人,他向着厨房走去。
那一天,饭菜特别的香特别的可口,大家吃着吃着,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变得平静。那一天,方丈破天荒地让所有人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任务,想干什么都可以,众人玩得特别的开心。
第二天,
起早的人发现了一件事。
院墙上原来的那段话不知道被谁擦掉了,但是却有新的一段话出现了。
“现实有现实的空间,梦想并不容易实现,醒来后才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幸福的身边。”
众人又哭倒在这墙边了,只是这一次,他们一边哭一边拥抱着身边的每天朝夕相处的同伴们,拥抱得紧紧的。
已经没有人选择离开这里了,大家开始懊悔昨天的冲动。
“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乌龙寺就是我的家,师叔师伯师父们待我如己出,这里的师兄弟就是我们兄弟们!我不该吵着要走,除了这里我哪也不去。师父,我错了,方丈我错了!”人群中有个人忽然间撕扯着自己的嗓门,沙哑着声音嚷道。
就像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卷起了阵阵涟漪。陆陆续续地有人啜泣着谴责自己。
方丈淡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轻轻地走到那个扯着嗓门的家伙面前,慢慢地把他扶了起来。
方丈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珠,用着如丝绸般顺滑的声音宽慰着他:“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别难过了,你要感到高兴才对,你突破了你的心魔,你战胜了你自己。”——那沙弥后来回忆说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方丈背后有一轮太阳正在升起,就好像佛光普照一样,他感受到满到要漫出来的幸福感,他说他当时差点晕了过去。
不过在他晕过去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晕了过去,那就是释释师叔,他忽然间白眼一翻,双手紧握环抱在胸前,面带微笑,直直地晕了过去。
见此情景,众人忽然记起释释师叔是个多愁善感又体弱多病的主,也许是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加之早晨雾气过重,一时身子骨承受不了才晕过去吧。
想到这,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抬到禅房去。师叔师伯们也都吆喝着众人离开院子去做其他的事。
只有方丈,微笑着站在原地,即使身边的人不停地从他的身边跑过,他也只是微笑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就像小溪水中间的那颗石头,任凭鱼儿在旁边翻滚,溪水在周遭咆哮,都不为所动。
我做了一回逆流而上的鱼,挤到了他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唤着他:“方丈,方丈!”
方丈这才慢慢地把头转向我,他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方丈,你发什么呆!赶紧去看看释释师叔怎么样了啊,赶紧回里头吧。”我嚷道。
方丈没有接受我的意见,但是也没有摇头,他摸着我的头,看着我。
不知何时,院子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方丈慢慢地把手从我头顶上放下去,他仰着头,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
我也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一切如常啊。
只是阳光开始刺眼,我的光头已然能感受到温度。
方丈老半天终于开口了,他爽朗大笑:“真是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方丈?”我不解地看着他。
“阿弥陀佛,你们修为还不够,火候太欠缺了!”方丈变得特别开心特别兴奋。
他来到院墙边,指着那些字:“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两次的字,字迹都是一样的吗?”
这下我更迷糊了。
“在佛门清净之地,如此诗词,竟无人觉得有何不可吗?”方丈摇了摇头:“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他狂笑着,右手按着额头狂笑着,但是那眼角,怎么好似有闪闪发光之物?
而似乎乌龙寺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从那一天起,不知为何,那院墙的字再也无人拭去,它就那么静静地呆在那里。
从那一天起,不知为何,释释师叔变成了方丈最忠实的支持者,他说他遵循着两个凡是:凡是方丈说的,都是对的;凡是方丈做的,那就是必须得跟着做的!
从那一天起,不知为何,我再也见不到方丈半夜在院子的身影。——当然更多的深夜我出来尿尿的时候,总见到梧桐树下偶尔出现的某个人影,对着梧桐树低头,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好像小雨点的声音,声音停止后,那个人好像浑身颤了颤,一脸轻松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