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太阳在天上值守了漫长的一天，煌煌赫赫放出无尽的光辉和热力，现在正疲惫地走下西山准备去做短暂的休息。夕阳的余晖照在耶律斜轸的脸上，上面的汗水隐隐反射着粉红的光芒。他和他的军队越过燕山居庸关从北面而来，现在站在高坡之上，他看到了十里以外的南京城的北城墙和两座城门。
对于热衷于四处游猎的契丹皇廷来说，御帐大营所在就是帝国的心脏、真正的都城。但是他们仍用土木砖石建造城市用作镇守四方的堡垒和休憩的宫阙并容纳工商百姓。其中最大的城市便称为京城。最早的上京是契丹人建造的第一座龙兴之京。吞并渤海国后，皇廷在辽阳府建立了第二座京城，取名南京。得到幽州之后，辽阳府便改为东京，幽州取而代之成为南京。南京是大辽现有的三座京城中最雄伟的一座。比起上京的幅员二十七里，东京的三十里，南京周长足有三十六里，其中人口更是另外两座京城相加的数倍。
契丹人又将南京称为燕京。“燕”是喜悦欢快的象征，燕京就是快乐的都市。这个象征吉祥的名字已经沿用了两千多年。周朝武王大分封，最初八国秦齐楚燕赵韩魏晋，就有了燕国。经历了春秋战国，燕国在北方崛起，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后来燕国吞并蓟国，将蓟作为国都。到了西汉，武帝将燕国和周围数郡合并成立幽州。在以后的千年岁月之中，燕地数度立国，也曾为集权中央下属的州郡。在大多数时间里，“蓟”都是国都或州治、郡守，这个燕地中心也偶尔被称为幽州和燕京。而将此地称为南京的就只有大辽了。
南京此刻壁垒森严一片肃穆。城门紧紧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高高挑起。城头上士兵的银盔反射着落日的光芒，数百面绣着“辽”字的旌旗在酷暑的热风中低低舒卷。而紧紧围绕它的城外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景象。到处人喧马叫，车马隆隆黄土漫天，刀枪成林纛旄如猬，人马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南京城就像伫立在海洋中的一座孤岛。
“郎君，不，应该是叫都指挥使了，这样的大场面真是难得一见啊。”斜轸故作轻松地笑着对身边并辔而立的耶律学古道。
学古比斜轸年轻两三岁，连战场都没有上过，这次却被派到前线担任军事指挥。不过契丹男儿从小骑马射猎，驰骋在浩瀚的草原山林之中，练就弓马娴熟，天生就是武士。他正血气方刚，又怀揣着皇帝的重托，身上充满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劲头。他看着眼前景象，抑制着震惊和心悸，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狗腿倒快，五天前先锋才到边关，今天就在南京城下会合了。十万步兵扈拥着车驾，五天三百里，一路还打了一场大仗，无数小仗，也真算得上是神速了。”
“这可都是打过西蜀江南北汉的百战之师，强悍坚忍，懂得兵贵神速，哪有不快的道理。契丹铁骑虽然剽悍却是二十年不闻刀兵，这一仗可不轻松。”
“宋狗再凶悍咱也不怕它。宋狗南征北讨，虽说是势如破竹，可是手下败将都是南方猪喽。这次碰到契丹铁骑的勇武之师，要让它知道知道阎王爷有几只眼。但是城里的军队多数都是汉兵，守城还凑合，出城退敌只怕做不到。还得指望援军早日到达。学古别的没有，就是不缺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进城之后一定和留守一起坚守到底。”
学古想起皇帝的嘱托，自己带五千人入城说是援军，实际就是一支督战队。麾下将士监督军队守城，不许有人动摇退缩；他自己的任务则是在留守身边，一起参谋指挥，一旦发现这个汉人权臣有异心，他的手里暗握着斩杀大权。这一点连身边这位南院大王都不知道，当然更不能让那位姓韩的留守察觉。
“好，咱们约好就在南京城中会合庆功。不过眼下还是要先杀进城去。应该从哪里入城呢？”斜轸一边眺望一边又道：“还好，咱们总算没有白赶，比他们抢先了一步。你看，宋狗刚到城下，包围圈并没有合拢，各路军队还在乱哄哄没有就位。据说宋军没有主帅，各军不相统领，都由皇帝直接调度指挥，所以免不了露出空挡。咱们绕着走一圈，看看有没有薄弱的空隙能够进去城中。”
二人骑马率队前行，脚下一条洗马河绕着南京城从西北向东南流淌。沿着河岸边走边看，发现北面是敌军进攻围城和防御援军的重点。军容更加强盛，指挥严谨，纪律整肃。而南面虽然是宋军的后方，却相对纪律松散，调度混乱，还有空着的结合部。
“就从这里突破。你带人马向前冲杀，本帅给你做后盾掩护。”耶律斜轸手指西南开阳门对学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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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开阳门下到了一支援军！”
正在城头上巡视的权知南京留守事韩德让听到守卫南城门的军校疾驰前来报告，顿时精神一振。叫了一声“太好了！”就策马沿着马道朝南门奔去。到了开阳门，驰下坡道，见城门正隆隆关上。一员年轻英武的将军已经冲了进来，在他的前后簇拥着数千骑兵。
韩德让以前在皇帝身边见过此人，是一名皇族出身的亲从侍卫。他立即翻身下马迎了上去。耶律学古也赶紧下马，抢先抱拳行礼道：
“韩留守，学古奉皇上之命前来支援南京。”
“太好了，来得太及时了！南京正盼着你们呢，再晚一步怕是就进不来了。”
韩氏回了一礼，一把抓住学古的胳膊，热切激动的表情浓浓地写在脸上，鼻子一阵发酸，眼睛里晶莹闪烁。
五天前宋军兵临易州涿州，两天之内边境两城相继沦陷。消息随着败军的溃退传到南京，惊得正沉浸在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中的南京城惊恐万状。城中的统军使萧讨古正好外出巡视，碰上敌军入侵，和朝廷派来的北院大王奚底、乙室王撒合兵合一处仓促应敌。大败之后，只有少数人逃回涿州和南京，萧讨古和奚底等人则一直退到北面的大清河去了。他的一去不回，使得城防更加空虚，而且连军事统领也没有了。毫无准备，没有战争经验的权留守事韩德让只有义不容辞地担起重任。
从那时到现在的五天时间里，韩德让每天睡觉不超过两个时辰。他要管城中民事，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要惩治，散布谣言通敌报信的要严拿，还要征调物资动员民众等等，等等。军事上的事也离不了他，要操练士卒、准备武器、筹措后勤等等。虽然留守府中官员、幕僚、吏员很多，但是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不能放心放手，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亲自过问。
由于缺乏准备，城中的防守不足，兵力捉襟见肘。原来的两万多兵马被萧讨古带走两千，而且都是骑兵精锐。现在剩下不足两万，大多都是汉军。要分布在周长三十六里的城墙墙头和八座城门处，还要留下一定的机动，便完全不敷使用。
最糟糕的是，南京一围，消息阻断，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应对危机又如何对待南京。
现在耶律学古带来五千精锐，很多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真好比雪中送炭。而且朝廷动作如此神速，显然是尽了最大努力。皇帝对南京和自己的关怀重视令他感动得心潮澎湃。
“留守辛苦了。学古这里还有一份皇上的手诏。”
年轻将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外面用黄绫裹着的纸卷递了过来。学古也曾见过这个以仪容出众一表人才著称的宰相衙内，只见他丰神秀美的仪表不见了，黢黑清瘦的面颊深深凹陷，脸上胡子拉碴显得脏兮兮的，衣服也皱皱巴巴散发着汗臭。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虽然只有短短五天，皇上的亲笔手诏也可比万金之重。韩德让拼命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只觉得皇帝对自己的关心对南京的支持自己披肝沥胆也无以为报。他的手微微颤抖地展开诏旨，只见上面皇帝的手迹草草写着：
“德让爱卿见诏如唔朕将南京托付于你你要确保此城不失现派耶律学古为权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主掌军务你二人要推诚合作坚守待援。”
南京留守看了两遍，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将手诏交还给新任马步军都指挥使，望北拜了三拜郑重说道：
“南京军民感念皇上的恩德，将军此来如久旱甘霖，定能成为南京的擎天栋梁。统军使不在，本留守正愁缺乏经验又难以分身，无暇顾及城防军务。将军来了，德让终于得以卸肩于可靠之人。军情紧急，请将军勉为其难这就接手如何。”
耶律学古点头应诺。他此行虽然身负王命无所顾忌，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担心闹不好韩德让心生疑忌激发不满，轻则不合作，重则生异志，多少都是麻烦。见他如此坦然磊落倒生出几分敬佩。心想此人有如此殊遇看来并非偶然，单是这份沉稳镇定就颇有大将之风。特别是从入城之前到进来之后，见到城头森严城中井然，留守本人不辞辛苦心力交瘁，心中倒生出几分莫名的惭愧。于是便暗自定下主张，只要此人忠勤尽职，自己也要推诚相待。
八军将士分段据守在城墙上下，各自都有职守范围。韩德让带着耶律学古骑马环城一周，一一见过各军指挥，交待了从此听从都指挥使号令，否则军法从事。耶律学古将带来的五千兵马除留一千在身边，其余四千分散四面八门作为督战队，原来的督战队则归入作战军中。
一圈走下来已经入夜。灯笼火把将城墙上下照得雪亮。韩德让在北门城头摆了一桌接风宴，草草喝了几杯淡酒，两人就匆匆分头各自料理多如牛毛的公事去了。韩德让又在城中走了一遭。在西城，遇到警巡使捆了一个奸细，那人在散发宋军传单时被抓获。他直接下令将此人枭首示众，并交待以后抓住了全都照此办理。在东城，他听南京三司分司报告有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下令将这些商家货物全部没收补充军粮军需。等他回到留守府，梆鼓已经敲过三更。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依旧热浪滚滚。他没有回后面的宅邸，拖着沉重的双腿，带着一身湿了干干了又湿的发臭汗浆，来到府署中自己办公的签押房。他一天都没有进来过了，还不知道里面案头上堆了多少公事。
一进门他就微微愣了一下，因为见到里面有人在等。一般没有他的同意府吏不会放人进来，可是战争一来一切都乱了套。这几人都是城中军队统领，定是以军情为由闯进来的。
“留守，这叫什么事！皇帝派个契丹毛头小子来，是援军还是监军，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咱们吗。留守一心为国命都拼了，皇帝怎么这么对待忠臣。这才是关键时刻见真章呢，咱们汉人就是后娘养的。”
南衙控鹤军指挥使高峻说道。汉军山前八军分南北两衙，名号为羽林、龙虎、神武、神威、控鹤、归圣、宣力、雄捷。但这只是此时的名称。这些军名往往因为各种原因，时时就会改变。各军有兵马名曰四千实际二千左右。他是韩族姻亲，也是军中韩德让的心腹。
“什么后娘养的，连小妾养的都不如，简直就是捡来的野种。留守，您说咱们该怎么做，咱们都听您的。”龙虎军指挥使张亮说道。他是高峻的拜把兄弟。
韩德让一下惊得眉毛倒竖起来，疲惫萎靡一扫而光，两只眼睛灼灼放光地盯着几个人，声音不高但威严地说道：
“胡说！你们昏头了吗。你们要是还听本府的，这种话以后不许说，连想也不许想！这里也不要再来！现在你们的上司是都指挥使，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这是战时，他有权砍你们的脑袋！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闭上你们的嘴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