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到底没有几个人能像大姐那样洒脱，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自由。”燕燕道。
大姐萧胡辇和罨撒葛并没有儿女，她也是一直等到齐王死了才改嫁马奴的。可是她从来没有在贪淫好色狂妄自大的丈夫面前服过软，也没有为了丈夫的贬黜求过情。罨撒葛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和那个马奴达览阿钵公开在一起了。二嫚的处境虽然和大姐不尽相同，可是只要有几分她那样的性格，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
“大姐如今怎样了？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二嫚抽回手，轻拭面颊。
“她大概还在生爹和我的气，从来也没有提出过回来看看。我也不能去求她。大姐不愧巾帼英雄，她为朝廷镇守西北，凭着手上的两万兵马，这些年都没有再要朝廷出过一兵一卒。剿撫得宜，把大漠蛮族约束得服服帖帖。齐王妃名震西北，倒给地下的齐王争脸了。”燕燕赞叹道。
萧胡辇坐镇西北已经五年。这段时间以来，朝廷在东部白山黑水之间遇到过好多次麻烦。女真侵边、燕颇叛乱。朝廷多次派兵，到现在都未能剿灭干净。而西边的党项部也闹过两次大的乱子。第一次朝廷派了越王必摄和耶律休哥出兵弹压下去。最近这一次又派老将耶律沙重披战甲。可是西北却一直颇为平靖。朝廷没有再在那里消耗兵力。这让燕燕对大姐的气魄才干更加佩服。
宫女们走进殿中，将皇后和客人面前喝过的残饮撤掉，换上新冰过的雪莲饮。燕燕用小调羹缓缓搅动，送了一颗绵软甜糯的莲仁进嘴里。二嫚没有动面前那盏清爽诱人的羹汤，抬眼望向燕燕，脸上忽又泛起一片红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信笺放到桌上，嚅嗫道：
“喜隐有一份奏章，不想让朝中和宫里那些人刁难，让我直接交给你和皇上。”
燕燕展开奏章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份时事进言，说的是朝廷应该如何应对北汉问题。燕燕看了一遍，差点把正在嚼着的莲子喷出来。这个丢了爵位的王爷放言边事倒也罢了，说得却不是对北汉是弃是保这个众人都在讨论的问题。而是说现在的问题是大辽和北汉的位置没有摆正。他说刘崇立国之初和世宗皇帝约定为父子之国，现在刘崇之孙为国主，而辽国如今的天子是世宗之子，辈分上就是爷孙之国了。北汉近来求援的国书上和使臣口中都没有按照当有的辈分叙礼，朝廷也没有摆出应有的尊严，这实在是不成体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要援汉就要先正名分。汉国如果不乖乖承认这个爷孙君臣的关系，就不应该理他。真亏得这个一肚子稻草的贵胄能挖空心思想到这样一个只有酸文腐儒才会有的主意。
燕燕没想到这个姐夫想要重返朝堂置喙朝政竟然是从这个地方下嘴。可是再一想，又实在是很聪明。王公大臣们说来说去，都是要不要保刘继元，无论他再提出什么主张都是已经被人嚼烂了的牙慧。为了引人注意，他就独辟蹊径，抬出礼仪上的大道理，讨论起两国之间的辈分来了。
曾几何时，国与国的辈分似乎确是关系和战的大事。石敬瑭对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太宗皇帝自称儿皇帝，得到太宗出兵相助。石敬瑭的继承人石重贵登基后对契丹称孙不称臣，惹怒太宗，出兵灭晋。北汉刘崇为了讨伐有着杀子之仇的周朝，和当时的辽世宗约为父子之国，自称侄皇帝。世宗则多次发兵助他攻周。但是在燕燕看来，国与国之间的认亲论辈分都是胡扯。石敬瑭自称儿皇帝除了让人作呕，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如果没有货真价实的十六州土地，太宗皇帝绝不会出兵。石重贵虽然没有称臣毕竟还是称了孙，然而太宗还是发动了灭晋的战争。为的并不是什么名分，而是当时的太宗皇帝仍然怀有称霸中原的野心。石重贵统治下晋国，人心离散国势衰落，在他的面前展现了实现梦想的机会。即使石重贵既称孙又称臣也免不了被灭亡的下场。野心勃勃的太宗皇帝只要另外找一个藉口就可以了。辽国成为北汉的靠山也不是因为刘崇、刘承钧称侄称男，就连每年十万的岁币也不是主要所图，而是因为北汉的战略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
本朝以来，皇帝和他背后的萧燕燕都放弃了在这些扯淡的虚文上下功夫。的确如喜隐所说两国的文书往来中刘继元并没有称孙，但自称儿皇帝、孙皇帝就能富国强兵吗？就能让辽国对它多一点点信心吗？刘继元甫一登基便遭赵匡胤举国来攻，对大辽的依赖恭顺无以复加，只要能满足他的请求出兵出钱粮，恐怕让他称重孙都不会有一刻迟疑。
燕燕将奏疏放在桌上，盯着二嫚泛着红晕的脸，心想，她知不知道喜隐在信里胡扯了些什么呢？笑道：“看来姐夫不但是想要复爵，还想要个官做做呢。”
“现在宗室凋零，国事繁巨，他希望能够替皇上皇后分劳。”二嫚细声细气地说。
“他想做些什么呢？”燕燕好奇地问，怕不是还想要军权吧。
“他哪里有资格说这个话，就看朝廷的需要了。不过他说如今天下不安，如果需要他为朝廷镇守一方，不论西北西南或是东北，他都会不辞劳苦。”
燕燕扯了下嘴角，说道：“我知道了。二姐回去对他说，该说的话你都已经说了，让他等着听信儿吧。”
二嫚张嘴还要说什么，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夏日的太阳总是在空中流连不去，直到申时末刻还展开一张红艳艳的脸膛在天边不舍地望着大地。西山上万倾波涛般的林海笼罩在夕阳的霞光中，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色之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红。
“皇上驾到。”一连串的喝道声传到皇后寝帐。萧燕燕身穿粉红色薄纱长裙款款走到帐门前。她早就接到皇帝宴会后要来这里过夜的通报，照例在帐中准备了小菜和酒水。自己也换了晚装，薄施脂粉重理云鬓，显得光彩照人。
耶律贤笑嘻嘻地牵着皇后的手走进帐中，连声道：“热死了，热死了。汉使啰里啰唆，没完没了。朕早就示意结束了，他还是不停地唠叨。”
让宫女帮着脱下罩在外面的绣龙袍，摘了纱帽，用丝帕擦着髡顶头上的汗，皇帝一屁股坐到摆着酒菜的桌子旁边。燕燕笑道：
“皇上刚刚从宴会上下来，有那么饿吗？先去洗个澡凉快凉快多好。天色还早，酒慢慢再吃不迟。”
耶律贤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洗了澡，换了一身轻薄柔软的葛纱常服，神清气爽地来到桌边重新坐下。桌上有各种冰镇果酒和甜羹，一桌精致可口的小菜都是他最爱吃的。五光十色的点心和新鲜水果摆着旁边的备餐台上。宫女们将他选的葡萄酒斟在透明的大琉璃杯中，筛得晶莹剔透的酒在杯中呈着淡淡的翠绿。
帐外暮色降临，窗户中透进清凉的月光，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汉使又啰嗦些什么？”燕燕夹了一块糟鸭放在耶律贤面前的布碟中。
“还能有什么，吹捧大辽，痛骂宋人罢了。他们本以为赵匡胤死了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赵光义加紧备战，准备重新发兵北伐了。”耶律贤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觉得比刚才宴会上的好喝多了，咋着嘴说道。
“去年年底冀王刚刚撤兵，还没有来得及到行在复命，北汉的使者倒抢在前面到了。说是宋军又去抢了他们的军备物资。皇上开恩，赏给刘继元二十万斛粟米。这次他们说是专门来谢恩的。这么说，其实还是来求援的。”
“可不是。又提出来要战马。朝廷现在不要做别的事了，整天就是接待北汉使者，来了一批又一批，前脚没走后脚又来。这钠钵大营的门坎都快要被他们给踩平了。”
“听冀王说，每次辽兵出援，刘继元这个大草包连太原旁边的要害关隘都守不住，全都丢给宋人，让辽军损失惨重。如此不知自立谁能救得了他。”燕燕撇嘴道。
“谁说不是，朕也快受不了了。这刘继元活像个还没有断奶的孩子，一挨打就只会哭爹叫娘。”
燕燕扑哧一笑，转了话题说道：“今天二姐来了。”
“是来给喜隐求情吧。”
“陛下怎么这么会猜。她还带来了宋王的一封奏疏。说得就是刘继元。他说刘继元不应该管皇上叫爹，应该叫爷爷。”
“怎么回事？”耶律贤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的背枕上，向后仰着头半眯起眼睛。
“他说刘崇和大辽约为父子之国，自称侄皇帝，以叔父事世宗，他的儿子刘承钧就已经搞错了，不应该在穆宗面前称儿皇帝，而应该称孙。现在刘继元同样是比皇上低两辈。两国文书往来应按祖孙论辈分，然后才能谈得到援助。”
“这是哪跟哪啊，真是添乱。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耶律贤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还不清楚？他想在北汉的事上插上一脚，参与朝政呗。”
“燕燕你看怎么安排他？要不要给他复了爵位，给点事情做？”皇帝直起腰，探询地看着皇后。
“皇上有什么想法？”燕燕抿了一小口酒。
“其实他早就托人说情，想要做西南招讨使。说是身为橫帐子孙，要为朝廷分忧。”
原来这个耶律喜隐已经在皇帝身上下足了功夫，用了兵分两路，各个击破的策略。燕燕冷笑道：
“分忧？不添乱就算好的。不如在朝廷里给他一个闲职吧。”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那么多的教训不会白吃了吧。今天接见北汉使者时朕就在想，自从于越屋质病故之后，山后一直缺一名重臣镇守。不如让喜隐到大同呆着，替朝廷应付北汉的事。免得他们一趟趟往行宫跑，他们累朕也烦。左不过是求援。朝廷出兵也不是，不出兵也不是，也没个什么对错。不如丢给喜隐去对付。出兵一两千他自己便可决定，动用大军自有朝廷的章法，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来。你说怎么样？”
契丹祖制，凡是出动大军必须由北院调集兵马、指派将帅、发出兵符。重要军权都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燕燕没想到皇帝会那么不计前嫌，说道：“倒不是怕他闹事，怕的是他闹事以后不好处置。皇上慈悲为怀，到现在没有杀过一个宗室，齐王那么狂悖也只是软禁，最后他自己病死了。就怕宋王不知悔改做出罪无可恕的大恶，那可就要连累皇上的清名了。”
耶律贤眨巴眨巴眼睛，摇头道：“朕怎么都想不出他能干出什么让朕大开杀戒的事。让耶律沙继续担任西南招讨使司的军队统领，有这位老成持重的忠臣宿将在，他翻不起什么大浪的。”
耶律沙和冀王敌烈年初凯旋归朝，献上了三百多宋军的首级和一百多俘虏，还有大批的战利品。朝廷给了他们丰厚的赏赐。也对刘继元有了一个堂而皇之的交待。之后耶律沙又被派去西边讨伐作乱的党项。现在已经传回捷报，不久即可回师。耶律沙驻守大同多年，一直负责西南战事，大同常备的一万军队都是他的旧部，有他在，就不怕耶律喜隐不安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