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忠走去安抚官差，争取时间。贺氏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说道：
“王爷不必挂念妾身。我早就说过，跟着王爷享了几十年的福已经够了。要是没有王爷，妾身说不定早在晋国灭亡的时候就死在乱军中了。想想当年的杜大帅，那时何等威风，不也是一家人全都死绝了，坟上新栽的树到现在都应该有合抱粗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杜重威是高勋在开封时候的上司和恩主。高勋抱住老妻的肩头，哽噎道：
“你可千万别往短处想，有你在我才能活下去。不过是去铜州，没什么了不起。说不定哪天还能东山再起。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要是哪天****死了，皇上就会想起我来。现在朝廷中文武百官全都是废物草包。要想安定内外，皇上离不开我。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回来。”
铜州在东京辽阳府以南辽河下游，距离上京一千多里。现在正是酷暑炎夏，等到了流放地就该入秋了，并很快就会进入严寒的冬季。贺氏为高勋准备了一个包袱，里面放了些换洗的衣服和一些银两。但是两手空空，一个小包袱又能装下多少东西呢。夫妻二人刚才还是养尊处优富甲天下的王爷王妃，转眼就成了一无所有，被押解流放的罪犯和籍没入官的犯妇。前途茫茫，不知将要面对什么样的遭遇和苦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一时间心头的怨愤仇恨哀愁凄苦千言万语难以诉说。
“王爷该上路了。”一个时辰之后，高忠走了进来。他不忍心看主人现在落魄的样子，垂着头低声说道。
“高忠，你有没有问他们，这个案子其他人是什么结果。”这一个时辰的应酬，加上价值不菲的馈礼，应该能从差官嘴里了解一些情况。高勋不是关心其他人，而是想知道将自己置之死地的这场戏的结局是怎么演的。
“王爷，小人特意问了。宁王耶律只没的王妃安只私造鸩毒被处死，宁王本人夺爵贬窜乌库部。其他达官显贵倒没有什么人受到处罚。”高忠道。
“哈哈哈，安只处死，宁王夺爵，老夫流放，好个公正的处罚！好个圣明的天子！”高勋爆发出一阵大笑。
“王爷，小声点。让官差听见就不好了。”高忠急得跺脚。
“王爷想要怎样就怎样吧。到了这一步，大不了一死，倒干净了。”王妃道。
听了这话，高勋顿时安静了，一言不发，拿起包袱跟着高忠走了出去。
一轮圆月高悬在医巫闾山的上空，清輝流泻，秋风送爽。御帐大营的一座花园里上千盏宫灯将中秋的夜晚照得比白天还要光彩绚烂。花园中摆着供桌，上面是供奉月宫娘娘的茶酒、果品和鲜花。香炉里指头粗的龙涎香飘着袅袅青烟，银台上燃着手臂粗的红烛。旁边一座凉亭里摆着四张红木圆桌，一张桌上堆着一座食物的宝塔，玲琅满目的各色食品层层叠叠。雕花的瓜果点缀着上细荤素冷盘、热菜、果子、月饼、干果和南北水果。这是供观赏的看桌。旁边三张小些的圆桌才是开筵饮宴的餐台。皇帝皇后一家人正在团圆赏月。
皇帝皇后率先拜了月宫娘娘，皇儿皇女、嫔妃随侍们也随后拜过。管弦齐奏，教坊动乐。银筝象板，玉阮琵琶，伴着羽衣霓裳翩翩起舞。宫女们将吃食酒饮像流水一样奉上。皇帝皇后在当中一桌相对而坐。旁边雁翅排开两桌，一边安坐四个皇子皇女和他们各自贴身的嬷嬷，一边是其他嫔妃。一旬歌舞一旬酒，说着天南海北凑趣儿的闲话，直到酒过十旬，月上中天。宫人们领着熬不了夜的年幼皇子皇女们各自回帐休息，嫔妃也都行过礼退下。
皇帝皇后都还没有睡意，继续坐在亭子里面。尚膳的宫人重新换过桌上的茶水果品。教坊司的舞伎退下，只有乐工远远地拨弄琴弦。皇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贴身的宫女给她披上一条丝巾。她一边啜着香茶，品尝御厨房做的精巧月饼，一边仰望着天上的月宫桂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皇帝笑着说道：
“听说今天刚刚刘继元又派人到了行营。中秋佳节，千里迢迢跑来外国救援，怪可怜的。陛下有没有赏给使者些水果月饼，也是一番体恤安抚。惠而不费，比出人出马帮他们去打宋人容易多了。”
本朝再次册封刘继元为大汉英武皇帝。最近几年看到死对头宋国气势汹汹，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刘继元便加紧向上国巴结靠拢，最近更是来得勤。正月遣使来贺正旦，七月派人来贺天清节，本月初刚刚派了使者，专门报告为了庆祝皇帝生日天清节在国内饭僧祝寿，举行了盛大佛事无遮会。这还没过几天，又巴巴地赶在中秋节派了使者，紧急通报南面军情。
“对了，还是皇后想得周到。来人啊。”耶律贤坐在桌边的扶手椅上，将一颗蜜饯荔枝放进嘴里。这可是万里之外岭南的稀罕水果，过去很少有人听说过，现在在榷场上都能见到。南人的聘使也会带这类奇珍异果作为礼品。
“奴才在。”一名伺候在侧的太监应声答道。
“拣一盒月饼和一蓝水果给驿馆里的汉使送去。就说是朕赏的。”
“是。”太监答应着立即去办。
“同是一轮明月之下，照的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那负义候李煜，应该会想起他的金陵吧。国破家亡，看着圆月是个什么滋味呢。刘继元心里也是戚戚惶惶，不然也不会大过节的打发人来辽国叩阙。”燕燕感叹道。
“是啊，今年的新年李煜到开封，正在等着献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羞辱。想到这些刘继元哪里还有心情过什么中秋呢。”
南唐去年十一月底亡国，国主李煜和他的宫眷重臣一行五十五人乘船北上，正月四日在开封皇宫明德門下举行献俘仪式。
据说当天李煜穿了件素袍，赵匡胤直接宣诏赦免他的罪过，并赏赐冠带等物品。宋国朝廷中的有司原来想采用南汉皇帝刘鋹献俘时的同样仪式，被赵匡胤宽免。否则的话，刘鋹五年前在明德门献俘仪上的待遇是身缚白帛，伏地磕头待罪。刑部尚书当面指斥其罪，他还要开口做出答复。要是真的来这一套，心高气傲的李煜恐怕当时就能羞愤得死过去。
“刘继元这么紧张，难道南面的情况有什么变化吗？”皇后问。
“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从去年年底灭了南唐，这半年来没有停歇地整顿兵马。现在赵匡胤的目标一一达到，剩下的就只有刘继元了。据说连东京的宅邸都已经为他准备好。刘继元说，据他得到的可靠消息，八月之内宋军就要出兵。所以他就急了。这个节一过，朝廷就要商议援汉的事。这还真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个难题呢。朝臣们争来争去，就是一个北汉保还是不保的问题。不知道皇后是怎样想的呢。”
“汉人有句话叫做鸡肋，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得就是这种情况吧。北汉果真是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当然要保，可是它如今是一盘散沙，全靠辽国支撑，怎么保得住呢。都说太原有帝王之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食用易取民风强悍。唐高祖李渊发迹于太原，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都以太原为根基打下整个中原。但是刘继元却是个废物。不能富国强兵反而信用小人猜忌忠良，残害宗室自毁长城，这样的人怎么能保得住家国天下呢。七年前赵匡胤亲帅十万兵马，引汾河水灌城，半年都不能攻下太原。但城池再坚固却缺乏能坚守它的人。赵匡胤现在正在势头上，好比摧枯拉朽，北汉一颗烂木头怎么能不倒呢。”
“大辽兵力强盛，要是连个小小太原都保不下，岂不是让人嘲笑。”
“刘继元不是大辽臣子，太原也不是辽国土地。他好比是病得要死的人，大辽的支援就是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他的命。除非……”
“除非什么？”
燕燕嫣然一笑：“除非大辽灭了北汉，废了刘继元，派本国大将把守，必可保太原不失。但这是不可能的。”
耶律贤也泄了气：“是啊，那不是朕之所愿。”
辽国在太宗之后就已基本确立本国边界，不再继续开疆拓土。当太宗发兵开封灭晋时，应天太后述律平就曾对他说，汉人不可能做契丹王，契丹人也不可能做中原皇帝。即使得了汉地也不能久留。后来太宗打下开封，却死在撤兵回国的路上，所得土地尽失。世宗皇帝接着南伐，出师伊始便被谋杀。述律平的想法得到印证，辽国从此固守疆土不再南侵。
“皇后以为不必援汉了？”耶律贤接着问。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他每年十万两银子买朝廷的后援，花在王公大臣身上的钱恐怕还不止此数。刘继元派人一趟接着一趟跑，绝不是只来找皇上，见的下面的人更多。要说一个兵不派，皇上面子上过不去，王公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皇后轻轻摇头道。
耶律贤想想，确实如此。父子之国的名分早都不怎么提了，而十万两银子的岁币却是年年收的。虽说这点银子算不了什么，用来养兵最多不过两千骑兵每年的花费。可要是只拿钱不办事也说不过去。那些王公大臣暗地收了刘继元贿赂，必会拼命为他说话。虽然一直想要杜绝这种私交外国的恶劣现象，可是就像其它各种腐败难以抑制一样，这种事也是禁而不绝。有些人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义正词严，让人辨不清他们到底是为国还是为私。
“这么说来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只能如此了。但尽人事不能尽到损兵折将伤了辽国元气。朝廷还要准备对付得到太原之后的赵匡胤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