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不论换了是谁也只能这样做。幸亏韩德让办事得力，不然要是被宋王的人抢在前面就是大麻烦了。这次是万幸，要是留下后患，谁能保证下一次不出事。”
皇后萧燕燕半卧着靠在绣花丝绒引枕上。身后是高高的金丝楠木床头，上面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梧桐叶片和祥瑞云纹衬托着栩栩如生的龙飞凤舞。床架上的珠玉银钩上挂着纱帐，将床头的一角掩在慵懒的流苏红绡帐后。她刚刚生完孩子不久，正在月子里将养身体。
皇帝坐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上，手里拿着刚刚收到的上京代留守韩德让的报告。报告说刺杀穆宗皇帝的六名凶手全都抓到，无一漏网。而企图抢夺他们的无名武士死的死，逃的逃，没有留下活口。这让皇帝大大地松了口气。现在就是在和皇后说要如何处置这些凶手。其实不用商量，律法明文规定，轼君凶徒十恶不赦，应该处以凌迟，还应该株杀九族。可是皇帝还是有些不能对人说的心里话，只能在皇后面前吐露。
四年半前的谋杀使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一个连爵位都没有的落魄宗室，摇身变成万乘之尊的皇帝。说起来应该感谢这些杀手才对。穆宗之昏庸暴虐人人都曰可杀。杀了之后，人人心里称快。可是手刃暴君的杀手非但不是英雄反而是被追捕通缉的凶徒。世事就是这么荒谬。就连他这个身受其惠的皇帝也恨不能早日将他们归案并杀死人灭口。他倒真的希望这几个人能够逃到一个海阔天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平平安安了此一生，不要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也不要让他不得不痛下杀手。
“朕并不是犹豫，只是替这几个人感到可悲和可怜。算了，这些说了也没有用。韩德让请示是不是要送到这里来。朕以为不必了，这千里迢迢的别再发生什么事。就命韩德让在怀州当地立即名正刑典，免得夜长梦多。”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这样最好。在穆宗的怀陵诛杀凶手冠冕堂皇。陛下要是心有不忍，斩首处死，不株连家人就好了。不是说他们都有儿有女一大家子吗，妻子儿女并不知情，杀人太多没有必要也不合佛祖悲天悯人之心。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安全不会对家人说这些事。即使说了，也不怕他们说出来，因为不会有人相信。”
燕燕想，就算给刚刚出生的小皇子积点阴德吧。凶手已经落网，要想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家人斩草除根并不难。换了别人恐怕都会这么做。对于身居九重的皇帝来说，比起他的一点点安全隐患来，成千上万的人命也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但是事情没有绝对也没有底线，知道内情的人何止这几个。萧思温不用说了，高勋、女里、韩匡嗣、耶律化哥等等谁人不知，总不能统统杀了。要想堵住世人之口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矢口否认加上实权在握就够了。这六个当事人不得不杀，其他人既然很难赶尽杀绝，何不留一点阴德。对这几个冤死之人多少也是个补偿，对尚未泯灭的良心也是些许安慰。
“皇后仁德，朕也是这样想的。”皇帝苦着脸说道。
“但是宋王这个狗东西怎么处置？一条丧心病狂的疯狗，他的篡位野心真是不死不休。这次找到几个凶手倒是多亏了他。可是他竟然花了四年多的时间死追不放，比官府还下功夫，为的是什么？这次要是再放过他，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坏事。”燕燕想起这个姐夫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个疯狗比那几个轼君罪犯要可恶得多，可是却动不了他。
“这件事说不得。他找这些人摆明了是要谋逆，可表面上他找到凶手却是有功没罪。难道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谋反，是因为要找轼君与朕登基有关的证据？这岂不是自掘坟墓。”
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土地变成银白色的厚厚雪毯。院中腊梅红花在枝头灿然绽放，和枝干上的白雪相映成趣。从燕子城回到南京之后，两宫銮驾就移住南京城里的大内皇宫，一方面天气寒冷更重要的是皇后临产。南京大内是三座京城中备制最完善、设施最豪华的宫阙，在主要的寝宫里冬天都烧有地龙和暖墙。隆冬季节住进这种土木结构的宫殿，比兽炭火炉的穹庐要舒适得多。皇帝住进宫殿，三日小朝五日大朝要见大臣，平时也随时要召人议事，王公重臣们继续驻扎延芳淀就很不方便。可是皇宫毕竟不是广阔无边的草原，无论从面积上还是从体制上都不能容纳扈拥的浩浩荡荡人马。所以两万御林军中的大半随两宫移驻大内，公务繁巨的王公大臣在内城搭建帐篷居住，事情不多的住扎外城。大批的家眷和跟着游玩的宗室们则仍然留在延芳淀。在皇宫大内的红墙之内，重重殿阁回廊之间一时也出现了很多白蘑菇样的帐篷。那是有资格住进皇宫，却又住不惯砖瓦房屋的少数贵戚选择的方式。
“那杀南京通判的事呢？皇上那个宝贝兄长主持查的怎么样了？”燕燕最近分娩，漏过了一些政事，她还没有听到这件事的结果。
皇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位老兄还真是烂泥遇到连阴天，硬不起来。皇后猜他说什么？他居然说宋王传唤不到，没有旨意又不能把亲王抓来受审。就这么拖着。真是可气可笑，朕正在想是不是换别人接手呢。”
燕燕蹙着柳眉想了想，撇着嘴哼了一声，道：“倒也用不着换人，要是不先杀了宋王的威风换了人也审不出什么名堂。宋王即使到案，如果死活不承认人是他杀的，一口咬定女里诬陷，难道还能动用大刑不成。我看不如就按宁王所说，案子到此结束。”
“到此结束？就这么白白放过他？”这样连心肠软的皇帝也觉得太便宜了。
“哼，想得美，这几件事加在一起，不治他就没有天理了！就按宁王所说，宋王狂傲不逊，召之不至。藐视皇上和朝廷，这就是罪名。这个罪名杀不了也关不了他，但足可以把他的王爵给废了！”
耶律贤一拍大腿：“对，削掉王爵贬为庶民。没有爵禄、没有从卫，没有地位，看他还怎么折腾。”
“皇上那个宝贝哥哥也不能放过，就让他来写这这份处置报告，皇上只批同意。”
皇帝歪头看着皇后，笑道：“皇后好明断。宋王废为庶人，算是一个警告。宁王也别想跑。朕对宋王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愿他知罪收敛。好歹是太祖爷的嫡亲孙子，连穆宗那样的暴君都没有杀过这等贵重的宗亲，希望他也不要逼着朕干这种事。”
契丹人推重一帐三房。所谓三房即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二伯（孟父房）、三伯（仲父房）和他自己的兄弟们（季父房）各自的子孙。一帐就是大横帐，即太祖皇帝自己的子孙。一帐三房中属大横帐最为尊贵。大横帐包括太祖皇帝三脉嫡子。即长子耶律倍，次子耶律德光，三子耶律李胡。契丹人嫡庶分明贵贱悬殊，三脉之中的嫡子尤为尊贵，称得上是黄金贵族蓝血纯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一般来说无论犯了什么罪都不能处死，相当于拥有免死金牌。耶律倍弃国投敌，他的子孙尤其是嫡子嫡孙都没有受到公开迫害。残暴如穆宗，面对层出不穷的造反，对大横帐宗室最多也就是流放、监禁。对现在的宁王只没，他下手算是最狠的。那也是因为宁王的母亲是汉人，世宗在世时夺宠做了皇后，在宗室中受到憎恨和报复。比起汉族和五代时的许多皇帝们来说，契丹皇族显得特别自珍自爱。只有国舅族皇后所出的嫡子才能继承皇位，也是他们特别珍惜纯正血脉的表现。现在太祖的嫡子嫡孙只剩下皇帝本人，老滑头耶律稍和喜隐三个人了。当然还有他们的嫡出子孙。现在喜隐有了一个四岁的嫡子，萧二嫚生的留礼寿。皇帝也有了两个儿子。也正是因为如此，喜隐才自命不凡而且有恃无恐。也正因为如此，耶律贤也不能轻易动他。
皇帝又道：“燕燕，朕看你比国丈大人还要厉害。如果你是个男子，这个皇帝就得换你来坐了。”
燕燕啐道：“皇上又说胡话了。臣妾可不想做那谋逆篡权的贼子。臣妾只想为皇上掌管好后宫，陛下将来不要嫌臣妾人老珠黄就阿弥陀佛了。”
皇帝转过身，一屁股坐到床上，紧紧搂着皇后依然袅娜的腰肢说道：“怎么又说这种傻话。朕对你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也不是个个都没良心。你是朕的内外两廷栋梁，这满朝的文武大臣没有一个才干谋略及得上你，更不要说和朕一条心了。朕没有你怎么行。你还辛辛苦苦为朕生儿育女，朕都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
燕燕笑了笑，心里一阵发酸。她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已经是第三次做母亲了，还要操心天下大事，说起来也真是够辛苦的。她浑身软软地靠在皇帝的肩上柔声说道：“那时爹就盼我生个儿子，到死也没有见着。如今臣妾已经为皇上生了二儿一女，皇上不愁没有后了。”提高声音叫道：“来人。”
一个内侍急趋着小碎步，低着头走进来。燕燕吩咐道：“去叫幺妹把二阿哥抱来。”
不一会儿，奶妈抱着一个描金绣银的厚厚襁褓走了进来，韩幺妹跟在旁边。进殿之后幺妹将襁褓接过来，奶妈退了出去。幺妹把小皇子送到皇后的怀里，孩子只露出一张闭着眼睛的小脸，身体轻得像个小猫似的。燕燕抱过来亲了亲那张皱皱巴巴丑得像个老太婆似的小脸。生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因为盼望男孩，不免有些失望。一年半前生大阿哥的时候，她也还没有适应当母亲的角色。随着第三个孩子的出生，她的母性才逐渐成熟，对这个小婴儿充满了疼爱。将婴儿轻轻递到皇帝的手上，说道：
“小名臣妾和幺妹商量好了，就叫他普贤奴。皇上给起个大名吧。”
皇帝笑道：“起得好，哥哥叫文殊奴，姐姐叫观音女，他叫普贤奴，将来还要有个地藏菩萨，这佛界里的四大菩萨咱们家里就都聚齐了。”
燕燕道：“菩萨可不敢当，不过菩萨面前的小小奴仆罢了，为的是求菩萨指点迷津保佑平安。”
皇帝笑着点头，略一思索便道：“大阿哥叫隆绪，二阿哥就叫隆庆如何？”
皇后说：“好，这个名字好。幺妹你说怎么样？”
幺妹连连点头：“还是皇上有学问，隆庆这个名字和大阿哥的名字一样，既响亮又文雅。”
燕燕想起了一件事，对皇帝说：“继远十二岁了，臣妾想把观音女许配给他，皇帝觉得如何呢？”
皇帝愣了愣，唯一的女儿刚刚四岁，没想到就要定亲了。这对皇帝来说是第一次谈到儿女的亲事，可是在契丹皇族却是常例。好多儿女亲家都是孩子没有出生或刚刚出生就结下的。儿女夫妻双方的感情根本无需顾及，重要的是家族联姻的利益需要。萧继远是皇后的弟弟。萧思温死的前一年刚刚从弟弟那里过继来的。萧思温自己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先过继了哥哥的一个儿子萧隗因，就是韩幺妹的夫君，后来又过继了萧继远。公主嫁给国舅是契丹最风光的联姻。亲上加亲，既将皇族和国舅两族的关系连接得更加紧密，也是当事人的体面和荣耀。像萧隗因这样的，娶了外族的还是汉族的女子，这在国舅族来说是一个有失身份的婚姻，但是由于韩家受到的特殊恩宠，就另当别论了。
皇帝将小婴儿还给皇后，站起身，坐回到椅子上，点头道：“皇后说好就好，朕也喜欢继远，当然愿意他做朕的女婿。将来一定选一处最好的州地给公主做汤沐邑。”
韩幺妹这下也知道将来谁是她的妯娌了。皇后明显更喜欢小弟弟，继远小小年纪就已经长得俊朗英挺，学文习武都很像样。不像萧隗因，顢顸懒惰什么也学不好。小叔将来娶了大公主，恩宠一定会超过自己和丈夫这一对。然而她也没什么可抱怨嫉妒的。在契丹，公主和国舅的结合才是最美满的婚姻。向她这样的汉人女子能嫁给当朝国舅，已经是惊世骇俗的异数了。即便父兄位高权重，深受倚重，这也是难以想象的。要不是皇后坚持特立独行，这样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自己拿什么和公主比呢，仅仅是能和大公主放到一起去比，已经是个莫大的荣幸了。再说丈夫虽然无能，心地还是好的，两人算的上是相亲相爱。心里这样乱糟糟地想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妹妹，”忽然听见叫到自己，幺妹赶紧睁大眼睛看着皇后。走过去想要把小襁褓接过来，燕燕却一只手抱着儿子，另一只伸出来握着她的手，好像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似地，温声说道：“隗因十七岁了，你也应该劝他好好努力，读书学文不行总要刻苦练习弓马骑射吧，不能要文要武一样都不行。萧家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有这么两个弟弟，将来还指望他们给我撑腰呢。还有你也十六岁了，也该给萧家添个一儿半女了。我还想祭祀时早点向我爹他老人家报喜呢。大公主才四岁，萧家现在只能指望你了。”
是啊，幺妹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沉重。二国舅的未婚妻四岁，什么时候才能给萧家添香火呢，现在可不是要指望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