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芦花茂密翠绿，白褐的枝穗开始灌浆低垂。大片的苇丛在河滩延绵生长像缀在界河两岸的浓密花边。由西向东淙淙流淌的河水悠然前行，东斜的红日照在上面闪闪放着鱼鳞般的光芒。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沟河。白沟河其实还是那条发源于太行山涞水，将易县一分为二的拒马河。它在太行山和军都山相会处呈九十度角折向东流，继续做为宋国和辽国的边界一直到东边的海岸。它的本名逐渐被人们忽视，以它的重要战略地位直接被唤作界河，又因右岸宋国最后一个官驿白沟驿被称为白沟河。
这条只有两百多步宽的河上有贯通南北的桥梁，但是数目少得可怜。雄州这段只有一座宋人所修建的一座单拱石桥。桥少人多，更多的南北客商还是选择走水路乘船过河。当地居民很多便以摆渡为业。河中大大小小的渡船往来如梭。小船只用一人划浆，上面放置坐板，可以坐人也可以腾出位置装箱盒麻袋。大船则有两三人掌舵摇橹，设有篷仓甲板，能装上足足一辆马车的货物还可供商人在仓中饮茶观景。
马仲甫现在就正坐在这样一艘既结实又美观的上等渡船中。他一身标准的商人打扮。穿着件灰色苏州绢直掇，脚踏凉鞋净袜，头戴镶了块指甲盖大小碧玉的纱质瓜皮帽，手上还摇了把素竹骨折扇。两个伴当坐在仓外板凳上。
他的货物都是公开合法允许互易的东西，如丝绸、瓷器、漆器和香料等等。雄州有官府的榷场，可是仍有很多商人宁愿北上到河对面去交易。一样南货在对岸的出售价格比在雄州可以高出两三成，扣去运费和捐税，仍然大有盈余。北货购进的价格也是同样。不过不是所有的商人都可以捡这个便宜。既要在对岸有一定的根基，又需在宋国有关系可以拿到与番人交易的公据和出关的凭证。另外也还要有冒风险的胆量，在那个虎狼之国可是随时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的。但是对于马掌柜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做这个生意已经很多年了。在对岸不仅有合作的商行，还有贴心温意的歇息之处。宋国这边更是大道通天，要什么有什么。货物、货款、脚运、文书一概手到擒来，甚至生意的赔赚都无须挂心。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雄州知州的亲信幕僚，或者说是一名以经商为掩护的密使。他现在就身负着雄州知州的使命，做着一件比交易赚钱重要千万倍的大事。
宋国在南方的战争正酣。两年前攻灭南汉。现在又调集全国最精锐的十万大军，水陆并进，准备攻打江宁，消灭南唐。刚刚征服的后蜀、荆南、武平、南汉等国都要分兵驻守。最要紧的是还必须分重兵禁卫开封。对于宋国皇帝来说，内轻外重便会重蹈五代短命朝代的覆辙，辇毂之下的兵力绝不能比外围薄弱。而此时宋军全部兵力，包括辅兵厢军在内，只有不过三十万。这样一来，可以用来防守北方宋辽边境的兵力便少得可怜。
多亏四年前太原之战及时撤兵。现在苟延残喘的北汉不但不可能向宋国发动进攻，反而成了一道最安全的边界线。但是与辽国直接相邻的五百里边界，就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了。
他的上司权知雄州孙全兴现在的任务，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持宋辽边界的和平。换句话说，皇帝统一南方的重大战略能不能够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能不能在北方边界为宋军赢得时间。
称霸天下拥有数十万铁骑的辽国，如果知道宋军的部署和虚实，知道这个年轻而野心勃勃的邻国正在实行先南后北的战略，准备收拾完南方就杀回和自己较量，一定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先发制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对于宋军和皇帝赵匡胤将是灭顶之灾。
篷仓中虽然两边窗户尽开，仍然闷热难耐。马掌柜踱步走出来站在船拦边。河面上的风仍是热乎乎的，不过周围开阔，觉得舒畅了很多。他摇着扇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正在摇橹的船老大道：
“这界河上的生意好像越来越红火啊，去年夏天还没有这么多船。”
“那是。往年隆冬盛夏都是淡季，可今年都这会儿了客商也不见少。只要有钱赚，就是下火也挡不住人们出门。不过我们船家求之不得，冬天没法子，夏季生意不淡日子才好过些。马掌柜你也是不辞辛苦啊。”
船老大的家在界河以南雄州以北，世代以摆渡和种田为生。马仲甫不是第一次用他的船。虽然算不上热络的熟客，也有过几次寒暄似的聊天。这条船结实平稳，忙得来回两岸从不空驶，所以老大说话也很爽直。不像那些拉不着生意的小船家，只会拣好听顺耳的话说。
“彼此彼此。生活不容易啊。”客商叹道。
“我们靠卖苦力的，哪里比得了你们客商。”
“你在这条河上摆渡多少年了？”
“从我爹开始就干这个，那时是个小船。这两年生意好些了才换了这条新的。还欠着不少债呢，不得不拼命干啊。打从一开河一天不落一直要摇到封冻。”
“那个把舵的是你的儿子？”
“是啊，又要还债，还要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大儿子娶完又要忙二儿子。受苦的命，一辈子也闲不下来啊！”
“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大姐在北边？”
“是啊。我小的时候这条河还叫拒马河，自从石敬瑭划给了契丹，这就成了辽国的内河，河北是涿州，河南是莫州。两边都是辽国。大姐嫁到涿州，二姐嫁到莫州。当时虽算是隔州了，可还是一个朝廷的天下。没想到我十九岁那年周国皇帝打过来，从辽国夺回了莫州，这条河倒成了界河。界河北边是北朝，易河南边是南朝，中间成了两属地。我们一家分三瓣儿。现在大姐是辽国人，二姐是宋国人，父母和我家成了两属人。连来往探望都难。咳，这叫什么世道。”
老马这才知道他家的情况，想想也不知是应该感到可怜还是可笑。
界河名为界河可是并不能将契丹人隔绝在北岸，界河以南直到易河（又称为南易水）实际上是是宋辽之间的一片共管区域。这个地区的民户向辽国缴税服役，也向宋国承担象征性的徭役和租税。直到易河之南才是真正的宋国地界。这块两管地南北宽四十里，东西长七十里，到霸州结束。其中人口稠密，有上万户。宋国的地方政权雄州城倒是建在易水北岸，可是也紧邻易水，并不深入这片两属的地区。雄州的位置和地位对于宋国都及其重要，但其实它是一个光杆司令的孤城。下设只有容城归义两个县，而两县都在两属区内。
对于南北两朝来说，这片地区是个军事缓冲区。周世宗夺取此地时，辽国正处于皇帝昏聩军队不振的危机之中，只能承认了这个地区特殊性，除了收税和巡视便没有进一步行动。周世宗的暴毙也止住了周军彻底清除这里的辽人势力。到了宋朝，他们到目前为止只想暂时稳住辽人，并不打算破坏这个局面引发冲突。等到腾出手北上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时候，这点遗留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船老大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看着像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周世宗柴荣大战辽国是十七年前的事，这样算起来也就才三十五六。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马仲甫心里感叹辛苦劳作的人的确显得苍老。他半开玩笑问道：
“要是宋军收复幽云，你们一家岂不是就能团聚？”
老大转过头看看他，半晌摇头道：“好不容易太平了十几年，生意刚刚有了起色，就盼别再打仗啊。只要各自都过得太平，不在一国也没什么。”
“大姐那边过得怎么样啊？”这样的问题是老马的工作内容，他平时总是随口问问，汇集着泛泛而表面的人心向背。
“还行吧，庄稼人的日子能怎么样。起码不比这边差。嫁了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和他爹一样，小的书读得好，还说要考进士呢。辽国也考进士，只不过不是常制。但总比宋国的好考，说不定将来能当个官人呢。要是在宋国，外甥那样的恐怕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老大手不停地摇着橹慢慢说道。汗珠从额头冒出来，在越升越高的火热日头下泛着油光。
老大说的是实话，其实不用问老马也知道。两国百姓的生活很难说哪边更好。边界上的小打小闹不算，辽国已经有快七十年的太平岁月。比起中原每一二十年就来一次改朝换代的军阀大混战还要安定些。百姓们不管谁是皇帝，只要能过富足太平的日子就行。可是多数的皇帝和大臣们可不这样想。皇帝想要称霸天下垂名千古，大臣们想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于是战争就不会消失。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
“她们在契丹人治下生活不受欺负吗？”
老大闻言警惕地上下把他打量一番，好像在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他知道在这条河上来来往往的人中不少都是奸细，各边的奸细都有。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干关系。要是两边的朝廷能够听到并听得进他这样的船夫的话也许才是好事。
沉默了半天，老马以为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谈话了。才听他沉着脸说道：“客商你常去北岸做生意，要是又受气又赔本想必也不会去。那里怎样你比我更清楚。辽国内地怎么样我不知道，听说在朝廷里汉官也吃不开，可是咱们平民百姓在南京道就和宋国差不多是一样的。碰到个好官日子好过些，碰到个坏的，就难过了。哪里还不都是一样？”
老马解嘲地笑着连声赞成道：“说得对，咱们做生意也一样，不怕朝廷的章程就怕官儿的加码。朝廷是剥衣脱皮，下面的官儿是敲骨吸髓。老百姓在哪里也是一样不好过。”
“到了，客商您请小心下船。”只用了一刻多钟渡船已经在北岸靠上码头的泊位。
每当有船只靠岸，立刻就有很多年轻力壮的汉子拿着扁担挑子绳子涌上来抢着揽活。很快就把老马的货卸了下来。两个伴当也雇好了两辆马车，直接就从码头赶往位于新城的榷场。新城榷场并不是官方榷场。现在辽宋之间并没有建立任何正式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受到官方许可和保护的互易榷场。这里只是民间交易自然形成的一个比较大的南北贸易集散地。
如果是在双方交战其间，跨境贸易往往被严格禁止。可是和平时期由于兵力不足却很难做到。所以朝廷只是把它作为禁边管制的一部分来处理。辽宋边界实行禁边，不许人员私自越境。从事贸易的人员可以进入局部的交易区域，但不允许从这里再向两边的内地深入。边界的防守军队用限制路线、把守出入要隘和周边巡逻来执行这项管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从中抽取税捐，这是边界守军、边关衙门甚至地方官府最有油水的一条财路。要不是为了这个谁也会放任它的存在。
老马这支小小的商队在一条土路上向北直行四十里就能到达新城。这是一条南来北往客商必经的道路，道路两旁一片旷野，没有岔道难以隐藏，所以很少有人能违禁越界。
榷场是一片一个马球场那么大的广场，场地中间停放车辆，周围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前店后仓的货栈。马老板来到一家挂着老义兴招牌的店前停下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