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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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乡政府办公楼时,已是傍晚时分,红日西垂,岚气在山林间泛滥,狭窄的街道上有几个村人匆匆往回赶。
“向书记”依然坐在办公室,捏着一张报纸在昏黄的电灯下看。听我叫他,他放了报纸,站起来,打量许久,说,古老师来啦,怎么这么晚才到呢?我告诉他从枫树坪才回。他问,那一定没吃饭,我去煮点给你吃,说完,出了办公室。
一会儿,“向书记”端了一碗鸡蛋面条进来,上面漂着香菇丁,崇河产香菇,味浓,香味醇厚,勾引得我的肚子咕噜噜响。我呼噜噜吃完面条。
“向书记”把碗端出去,一会儿进来,用商量口气问我,你一定有事,要找哪位领导呢?他们不在办公楼,出去了。我说,请你把余书记找来,我有重要的事反映。“向书记”疑惑问,你想反映枫树坪的事吗?那里的事复杂,前次深夜伤人的案件还没破。我点点头说,我正要找余书记说这事。“向书记”说,我找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过了两个多小时,余书记进了办公室,脸红红的,握着我的手时,一阵阵酒气直喷我鼻腔。他直叫我“古记者”,谢谢为崇河写了几篇有影响的稿,又问我杨总编为什么没有进来,全乡人民热烈欢迎杨总编来反映新变化、新成就。
我开门见山告诉余书记,有读者向报社提供了枫树坪伤害案的线索,我受报社委托来采访。余书记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托托眼镜,说,枫树坪案件发生后,乡党委、政府高度重视,第一时间报告了县公局,刑侦人员正在搜索证据,缉拿犯罪嫌疑人,目前尚没有结果。我问,线索提供人直接举报枫树坪村主任容大贵犯案,不知乡党委、乡政府怎样看?余书记摘下眼镜说,我们国家的法律原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一切必须以证据说话,没有证据就去怀疑一个党员干部是不行的。何况容大贵同志是县人民代表,工作一直积极,获得过多种表彰。
这个结果是我早就估计的,只是,即使现在不能追究容大贵的法律责任,但是,他那些违法乱纪、欺男霸女的事难道乡政府干部没有耳闻?要么是故意隐饰?我相信淳朴的山民一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果让这么一个山霸继续占据村主任的位子,那么山民的日子就更难熬了。于是我坦率告诉余书记,我掌握了容大贵的一些材料,不知道你愿意听吗?余书记紧张了,托托眼镜,面露微笑说,我当然愿意听,你大老远的进山来关心我们工作,真是感谢。
我没有理睬余书记的冷嘲热讽,摸出《长江晚报》采访本(这是我请杨总编寄给我的,一次寄了5本),慢条斯理地、一桩桩、一件件,叙述了容大贵的所作所为。
余书记边听边搓手说,怎么会这样……这叫天理不容……看不出容大贵是这样一个人……
待我说完,余书记静了一会,托托眼镜,说,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们一定去调查,调查属实,一定处理。我问,书记准备安排几时去调查?根据报社安排我会一直跟踪这件事,尤其是那件伤害案。余书记说,我们先开会研究,要确定谁带队,怎样开展调查,如果情况属实怎样处理?容大贵是县人代表,我们还要与县人大联系,不简单,复杂。我说,我相信乡党委、政府会严肃调查、认真处理的,因为路太远,交通不便,我会随时与乡政府办公室电话联系,沟通情况,还要请余书记多支持报社工作。余书记连连点头,忽然又深情怀念起杨总编来,有政治敏锐,站的角度高,能够从大局从发展抓素材,基层政府太需要媒体从正面角度鼓与呼了。今年,崇河的政治经济飞速发展,完全可以大书特书,如果我感兴趣,他可以聊几件事给我听。我懂他的意思,装聋卖哑打着哈哈。
看看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追着枫树坪的事不放,余书记觉得无趣,与我打个招呼走了。
“向书记”闪进办公室,我才注意,余书记与我聊天时,他自觉出去了,老干部的素质就是高。他一进办公室就说,你进山的时间不长怎么掌握了这么多情况?多数的事我知道,余书记他们更知道;也有一些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容大贵真是无法无天,其实,乡里早就想动动他,却动不了,这人鬼精,做人大代表还攀上了一个蛮大的领导,逢年过节不是送鸡就是送鱼、羊肉、狗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城里头偏偏喜欢,说是绿色产品、生态产品,对他是关爱有加,帮他说话、办事。有时,乡政府要争取一个项目、一笔资金,还得通过他找关系。
我的对手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办?知难而退放弃吗?这不是我的性格,我听到崇河水拍击石岸的声音,猛烈,不屈不饶。
“向书记”见我陷入沉思,说,很晚了,你一定累了,早点去我房里歇着吧。我问,不是有宿舍吗?“向书记”说,领导没吩咐,我哪敢安排你到接待宿舍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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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了个早,没有与“向书记”打招呼就出了乡政府干部宿舍,准备去县城。
有关樱子哥哥的伤害案情况不明,我又不能杜撰,我必须对新闻事实负责,不能干扰执法机关办案。我只能如实给樱子讲讲自己了解的情况。
到县城时已经过了十一点,街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走到樱子按摩店门附近,我看见两个男人在门前张望,估计是准备去做生意的。我马上停下脚步,一直到看见两个男人骂骂咧咧离开才过去。虽然自己没有抱有什么目的,但是樱子的店毕竟是娱乐场所,自己一个男人进去,不知情的人一定怀疑我是去干什么勾当,我不想让别人误会。
我一溜小跑到店门口,樱子果然在里面,她好像等着我似的,一把推开玻璃门出来,叫道,古老师,快进来。我斩钉截铁说,你出来。樱子交代店里几个姑娘后,出来了。她上穿黑色紧身短袖衫,下着红色短裙,修长的腿上套着玉色裤袜,显得非常性感。
樱子风情万种往我身边一站,街道上的人纷纷朝我们看,我一身不自在,马上说,你能找个安静地方吗?我给你说点事。樱子说,那去我租的房里吧。说完,她走在前面,我看她昂首挺胸,身材挺拔,丰满的臀部摇曳着波浪,从后面看,俨然一个大家闺秀,招引得经过的男人纷纷行注目礼。是什么让一个淳朴、生涩的山村姑娘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远远跟在后面,不停思考着。我写的那篇小说发表后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影响,我当然不能给樱子看,更不能与她讨论小说细节是否真实、人物是否丰满,我的浅陋的构思怎么能反映出她们那种曲径通幽的生活呢,或许没有涉及冰山一角。
樱子在一个卤菜店买了猪耳朵、猪舌头、猪肉,在一个挑担叫卖的菜贩那里买了一把青菜、几个西红柿、苦瓜,买完菜,还不忘回头瞧瞧我是否跟着。她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樱子,知道她的老师怕什么,我们穿街道,进小巷,上昏暗扶梯,在三楼一个门前停下。樱子麻利开了锁,打开门,满面笑容地叫,古老师,你进来,我先洗菜做饭去。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间,客厅里一根长木沙发,三张椅子,一个小四方桌,桌上放着半碗面条,一瓶开了盖的榨菜。房门没关,我看见床上丢着衣服。我知道,樱子表面的光鲜下掩盖了太多的忧伤。我坐到沙发上,顺眼瞧去,沙发下面放着一双型号很大的足球鞋和一双小型号的男皮鞋,我想,应该是哪个男人在这里过夜留下的。他们是否会突然回到这个地方呢?他们见了我我该怎样解释?这样一想,我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我冲着厨房喊,樱子,我不在这里吃饭,说几句话就走。樱子脆脆的声音传来,古老师第一次来我住的地方不吃饭怎么行,饭已经煮了,菜是卤菜,我炒个青菜,打个西红柿蛋汤就好,快了。
半小时不到,樱子就把饭菜弄好了,摆了满满一桌。她在厨房里拿出半瓶白酒,用一个瓷碗盛了,放我面前,妩媚地说,记得古老师给我们上课时,经常红光满面,一张口就是酒香,说实话,我那时特喜欢闻你的酒味。这话说得我膛目结舌,不好应答,装模作样端起碗抿一小口酒说,哦,好酒。
樱子解了围裙,盛碗饭坐下,快言快语问,古老师,你进山了吧,情况怎样?我边吃边喝边把进崇河的情况告诉了她。
樱子扒了几口饭,放了碗,忧心忡忡地说,我每次找公安,都说在调查,要我等结果。医院的钱是一刻也等不得,没钱就停药。我的积蓄全部花光了,现在靠借钱交医药费,唯一高兴的是,我哥哥身体恢复得蛮快,估计有个十来天就可以出院。只是,如果抓不到打他们的人,我死都不甘心。我是拼了命都要揪出那些指使打我哥的人的,我相信天下应该有讲理的地方,县里不解决,我就上访去。
看樱子激愤的样子,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倔犟的孩子,滚滚红尘毕竟不能完全掩盖人的本质,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借着酒性,我说,那个容大贵违法乱纪、道德败坏,我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拉下来,只要他一下马,估计他涉及的案件就会容易侦破些。
樱子拿过一个饭碗,筛了酒,举着就碰我的酒碗,说,古老师,我打小就佩服你,敬你。我们碰了,樱子一口气喝下两多白酒,脸早红了,直呼粗气,说,我不怕啤酒、红酒,就怕白酒,真厉害。我怜悯说,你们女孩子喝酒不好,尽量少喝。樱子看着我,娇滴滴说,我小时候就想陪古老师喝酒,今天才有机会。我想,又来了,疯疯癫癫的,到底哪是职业用语,哪是发自内心的感动?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现在要紧的是吃好出去。
填饱肚子,我擦擦嘴告辞。樱子说,大中午的,晒得要死,你到哪里去,不如就在这里睡一觉,我是要去店里的。我赶忙说,不了,我还要去报社朋友那里聊聊这个案件,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上忙。樱子马上说,古老师是铁心要帮我了,那去吧,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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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放听见敲门声,穿着大裤衩来开门,见是我,非常惊讶问,街上晒得要死,你到处跑做什么?我嬉皮笑脸说,暑假放了快半个月,今天特意来看老兄的。戴放边筛水边说,以前教书总盼望改行,如今改行了不时怀念暑假、寒假几个月的大好时光,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递水给我时,戴放忽然想什么,问,你十一点左右是不是站在玫瑰园洗发店那里?我想,这就叫举头三尺有神明,哪个看见我在那里呢?我爽利回答,是。戴放听了,摘下眼镜,打量我一番,小心翼翼问,听说玫瑰园老板叫樱子,漂亮得很,你莫不是去找她的?我想,老同学看起来像老夫子,对这方面信息蛮灵通的,难道去过那里?我说,对,我就是找樱子去的。戴放望着我半天没做声,许久才说,上午快下班时,报社小李经过玫瑰园,说是看见你跟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说话,之后一前一后走了。我警告他不要胡说,我老同学怎么会去找鸡呢?小李赌咒发誓说,古老师虽然是特约记者,可是名记,大家憋着劲与他赛跑的,早牢记下他光辉形象了,我只是不信。
我安慰受到惊吓的老同学坐下,边喝水,边把有关樱子哥哥伤害案说了,还给他看了采访笔记。
戴放沉吟了许久,说,就你掌握的材料看,我认为向纪委举报更好,要写成新闻稿很难。写消息,没有由头,案件已经发生十多天了;写通讯特稿,形成不了完整的线索,而且太敏感,无形中得罪人。不是小看老同学,我们正式记者,受的约束太多;比不了你这个特约的,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你胆子又大,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道你图的什么,图钱么,一篇稿不过百把元;图名吗,你写小说、散文早就名声在外。
我说,我图的是给老百姓一个说话的地方。你们拿报社工资的记者,挖空心思替领导说话,领导没说够的说得欠缺的还要给他们粉饰一番,报纸版面多了一个角落,才记得去找几个有关老百姓的笑话来填空。
戴放笑了笑,说,这就是你做特约记者的收获?变得愤世嫉俗、刁钻刻薄了,我到报社这么久了,也听说过报社领导议论你,说你专业素质不错、政治意识不强,不是能服人管理的角色,几次,一边有人说,古钟完全可以胜任报社记者职业,应该调进报社;马上,另一边声音说,古钟做特约记者上瘾了,我行我素惯了,我们宁要专业素质弱些的,也要政治素质强的,毕竟新闻媒体是党的喉舌。
我想,戴放关心我是真的,他一定希望我改变生活、工作环境,早日到县城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只是,他对我了解还是有限的。我打断他的话,要他找几页信笺来,我要向纪委举报有关容大贵的问题。
戴放翻箱倒柜才找到几页没有文头的信笺,他高兴地举着信笺说,这是我教书时使用的,竟然还有几页。我奇怪地问,你书桌上就有信笺,哪要到处寻找?戴放给我看厚厚一本信笺,指着上面的头说,清江报社几个字清清楚楚,如果以后纪委查是谁送的举报信就查到报社来了。原来如此,我为戴放的谨慎感到悲哀,我爽利说,纪委不要查的,因为我会实名举报,当然,信件我会自己送邮局。
我洋洋洒洒写着举报信,戴放坐旁边翻着报纸,不时用红墨水笔勾画。
写完信,装了信封。我拿过清江日报社的稿纸写了一个消息标题《深夜伤害山民案件急待侦破》,一挥而就写了三百余字,送在戴放面前,拜托他想方设法在《清江报》刊登。
戴放面有难色说,涉及到社会稳定的稿件报社很少刊发,我尽力吧。我说,我真不相信一个三百多字的东西会掀起滔天巨浪,为什么要登呢?就是告诉执法机关,古钟盯上这个案件了。老同学,他们知道古钟是哪个么?
戴放摇着头说,哪个晓得你是乌龟还是王八?或许你干脆就是一只蚊子,硬要叮上他们,戴放在手臂上拍了一巴掌,说,蚊子被打死了。
我哈哈大笑,老同学这话有水平,如果我是蚊子,一定先要吸几口他们的血才死了舒坦。
戴放大惑不解说,你又何必?你莫不是与樱子有什么瓜葛才铁了心帮她?
我告诉他,樱子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