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四在这间野店做了很多年伙计,他见过许多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他们可能今天还在店里喝酒,明天就被挂上通缉,后天就出现在乱葬岗里。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像历无痕这样奇怪。瘸四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在漫天风雪中一人一骑,踏雪而来。即使身上覆雪累累,仍然难掩其楚楚英姿。仿佛他就是天地间的一股气,清冽而激荡,让人不得不瞩目。第二次见他的时候就是昨天,这个奇怪的客人在店中住了半个月,却一次都没有走出过房间。在那间房中,只有人、酒和剑,却生生将一个汉子消磨成了乞丐。他的一切都像是谜,无解。今天,是他留宿的最后一日,他又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样子。拿着自己的剑,穿上了干净的大麾,在楼下同老板娘结账。
此时老板娘正在打算盘,她抬头看了历无痕一眼,便知道他要离开了。她将三张银票轻飘飘的拍在了柜台上,汇通的字号,每张一千两。历无痕没有说话,在他清醒的时候,一向话不多。他直接将银票揣到了怀里便离开了。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一直默默无言的老板娘忽然开口道:“六月十五是大日子,今年别再错过了。”
听到这句话,历无痕的身子一顿。老板娘知道他听到了,便低下头接着算账。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默契似乎从不存在。风雪中一人一骑,静静的离开了塞外向南行去。
古人言,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的确是扬州最美的时候。一场春雨刚过,白露垂青叶,一股草木特有的芬芳在这座城里荡漾开。历无痕牵着他的马停在了一处茶楼前,这里是他与元宝约好的地方。茶楼的伙计是个十分有眼色的年轻人,早早将他的马牵到了后头。历无痕上到二楼,便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坐在靠窗的地方。他一只手抿着唇上的八字胡,一只手托着两枚旋转的金珠,正兴致勃勃的向着楼下瞧。此人便是元宝,正气庄的大总管。他似乎是感到了历无痕的到来,开口道:“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的确如此。”
“你在意世人?”
“我的确不在意世人,不过我却在意那两个人。”
历无痕顺着他的眼光向下看去,只见一个梨花带雨的少女正跪在街边卖身葬父。在她的身旁,有两个人似乎正在对峙着。历无痕仔细的打量了一下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天鲸帮帮主程淘沙,此时他一只手已经放在刀柄上,似乎随时要与对面的青年文士动手。而那个文士,历无痕并不认识,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左右岁,手中摇着一把纸扇,看似文质彬彬,但那一边上扬的嘴角却挑着三分傲慢七分不屑。当历无痕打量到他手中的扇子时目光微微一顿道:“那不是把普通的扇子。”
“那的确不是普通的扇子,普通的扇一般以竹为骨,上等些以檀木、楠木等为骨,极品的则以象牙、白玉等为骨。而他手中的那边扇子却是以有价无市的寒水玄铁为骨。”说道这里元宝看了一眼历无痕,但笑不语。
历无痕有一把剑,视若生命的剑,而这把剑就是由寒水玄铁所造,他二十年来从不离身的风雪剑。说起寒水玄铁,江湖上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此铁乃是阴年阴月阴日由天外坠入东海,世间只有一块,由铭剑山庄庄主偶得,打造了一对绝世神兵。其中之一便是历无痕手中的风雪剑,而另一把从未在江湖出现,直至二十年前铭剑山庄一夜之间从江湖绝迹,那把神兵便也跟着不知所踪。
“那把扇子与风雪并非一对。”历无痕淡淡说。
“你如何知晓,难道你见过另一把神兵?”
“那扇子上没有寒冰芯。”
历无痕所说的寒冰芯是附着在那块陨铁中的奇异冰晶,这种冰晶天下至寒,有引动风雪之力。据说当年在那块陨铁中一共附有十六颗寒冰芯,其中九颗镶嵌在他的风雪剑上,剩下七颗则被镶嵌在另一把兵刃上。历无痕身世曲折,在他八岁的时候父亲杀妻杀女,之后便不知所踪,唯一留下的便是那把风雪剑。他八岁开始流浪,后来被父母的好友正气庄庄主丁云龙收为义子,传授武功。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探访当年的因果,可惜他父母亲族全无,连打造这把风雪剑的铭剑山庄也在二十年前一夕消失……如今扬州城忽然出现了以寒水玄铁打造的兵刃,让他不得不在意。
“还记得六月十五吧?”
“不能忘。”
“庄主五十大寿,我来扬州就是给这两个人送帖子的。”
“他?”
元宝知道历无痕问的是那个年轻人,因为他年轻,因为他还没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因为他的扇子还没有染上足够的血。江湖上每天有数以百计这样的青年出现,然后又默默无闻一辈子,而正气庄执武林正道牛儿,今年的六月十五又是正气庄庄主丁云龙五十大寿,所以无论如何这场宴会都不会请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他是飞鲨帮帮主海东青的老来子,这两年才在江湖闯出一点名头。如今朝廷要开放海运,他们两帮都想争下这桩买卖。”
两人再次向下看去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已经在街上动起手来,街上的人流四散奔离,原本热闹的大街上只剩下程淘沙、海博澜还有那卖身葬父的姑娘三人。
海博澜想杀程淘沙,因为他太需要扬名立万而飞鲨帮则需要扬州的另一半漕运,以及将来的海运。初入江湖的少年人总是带有几分血性的,这种血性让他们勇往直前,却也让他们盲目。程淘沙比海博澜年长十岁,这十年并不是婴儿成长到少年的十年,而是江湖拼杀的十年,这十年中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浸着血。在这十年中程淘沙一共杀了五十八个成名的侠客,无数籍籍无名的江湖人,并将天鲸帮的牌子彻底在扬州立了起来。这十年,不是一把区区玄水寒铁打造的兵器可以拉齐的。
在两个人交手到第五十九招的时候,程淘沙故意卖了一个空门。少年总是心急的,而老猎手则有的是耐性。果然不出他的意料,海博澜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