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想到了绍凯,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吃饭的时候想他有没有在吃饭,睡觉的时候想他有没有在想我。如果他现在在我身边,他知道了我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一定会兴奋得把我抱起来转一圈,然后从此勒令我什么事都不要做,老实呆着。上次流产的事情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个结,他现在如果知道我又有了孩子,该多么高兴啊。然后呢,然后我可以对他讲我的烦恼么,讲了他一定会掐我的鼻子说“傻妞儿不许胡思乱想”吧。
孩子,你现在一定很想见见爸爸吧。妈妈,也很想啊。
我回到旅馆时程弋哲还没有回来,他游玩一直都很认真,我倚在床上把手指张开摆在眼前,仔细观察,得出结论是因为我又瘦了,戒指才会掉落。想到这儿我又出去买了很多的吃的。
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害口很严重了,像妈妈怀我的时候一样,所以我现在应该快些多吃东西才好。
那天晚上,程弋哲过来找我聊天时,我正窝在床上吃东西,他笑着说:“从我认识你,就没看见过你这么开心地吃东西。”
“我开心么?”
他一脸不屑的表情,明摆着说我明知故问。
我将我一下午想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了,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我没有一刻是拿他当一个小孩子。很多的时候,他能够给我最犀利的警醒。可是,这次当我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他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却让我一天当中最后一次红了眼睛。
曲城。曲城。曲城。我确定在那一瞬间我是听到你在说——
“回去吧,回去找他吧。”
心中一阵天翻地覆,地震一般的剧烈摇晃之后,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世界,天,海,土地,以及人。
我陪程弋哲到他的旅途结束,八天,然后我们在火车站分别。他说他的钱还够用,想借这个机会再去临近的城市玩儿两天,我只能对他说注意安全。我看着他上车,然后对他挥手说再见了。
我相信这个孩子会有美好的未来,他健康,聪明,有活力有梦想。遇见我,这个人生小小的插曲,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干扰。这样就好了。
而我,从这里,直接回家。
回安城。我最初的家。
火车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对肚子里的孩子说:“有你陪着妈妈,我什么都不怕。”
我在时隔这么久之后,竟然选择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踏上归途,有这样的勇气或许真的只是,我终于不再一个人了。
爸爸,等我回家。
曲城,好久,不见了。
我回到安城的时候是我离开绍凯的整整第十天,时间过得居然如此的快。但是安城还是没有变,它的火车站还是老样子,天桥,街道,包括出租车的颜色。它让我觉得时间在这里一分也没有走,我只是早上背着书包出门,晚上回家而已。
可是,仍然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新鲜感。在之前我是多么厌恶安城的千篇一律,厌恶它的缓慢,厌恶它的不够横平竖直的街道,厌恶它到处可见的小店。但现在我竟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我也急着要找一家看起来最干净的店吃点东西了。
当我找到一家店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想了想决定先找旅馆寄宿一晚,虽然家已经近在咫尺,可我还需要时间准备一下。而且,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孩子一定已经很累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这大概是我很长一段时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觉,起床的时候还是有想要呕吐的感觉,我趴在水池边忍了一会儿,然后迅速的刷牙洗脸退了房。我先去了我的初中学校,我到门口的时候学生们正在做广播体操,我把手放在大门上看着他们特别偷懒的连胳膊都懒得抬一下,觉得特别好笑。十几岁的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看起来好小。原来曾经自以为长大的我,在真正的大人面前也是这么的幼稚,让人都不忍心揭穿的幼稚。我第二站去了我的职专和曲城的高中,那家我们常吃的店已经不知何时易了主,现在的招牌样式和名字都很新颖,应该是时下比较流行的。为了拉拢学生吧,我笑笑,丧失了进去的冲动。最后,我站在了那个公园的对面。
起初我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走过去,所以我刻意在距离它很远的地方过了马路到了街对面,可是没走多久我就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我怕的东西。曾经的公园现在是暴土扬长的施工地,土都被翻出来,堆成一堆一堆。门口挂着的横幅上写着——地铁三号线。我最好的与最可怕的回忆全部都被掩埋了起来,在不久之后它会变成许多人们途中必经的一站,就算曾在很多年前目睹过这个公园里昏倒的男孩和哭泣的女孩的人再从这里经过,也未必可以回忆得起来吧。
但是,我还可以记得那是哪个位置,我站在街对面注视着我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决定在地铁通车后,来坐一趟。
在下午三点五十分的时候,我站在街边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让他听我的指挥朝前开,因为我不记得那个地方具体叫什么。司机一定不知道,在他之前我放过了一辆又一辆空车,我站在路边犹豫了整整二十分钟,最后才选择抬起手。向前,左转,一直,左转,一直,靠边停,谢天谢地眼前的房子还和从前一摸一样,可是里面住的人呢?
我站在楼下,又犹豫了十分钟,终于一鼓作气跑进楼栋,按响了——曲城家的门铃。
我一直都记得,曲城第一次带受伤的我回他家就是这般情景,他果断从容的按了门铃,不许我逃脱。如果没有那次,或许我们还不会那么快的相识。正在我陷在回忆里时,门像当时一样快速的开了,我默默地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她头发白了一半,明显比之前老了很多。但她还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妈妈。
“你……”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我看见她眼睛深处瞬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于是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阿姨,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你别这样,你先进来,”我突然跪到地上,让她终于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她使劲地拉我,想要把我拉起来,“孩子,你起来,我不需要你这样。”
“阿姨,这是我必须做的,您就让我做完吧。”这时候,听见说话声曲城的爸爸也走了过来,看见跪在门口的我也是诧异到合不拢嘴。我慢慢的将头磕在地上,“叔叔阿姨,对不起。”
“孩子,起来,进来吧。”曲爸爸平静地说。
在曲城离开后,我再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会再站在这个房子里,面对眼前的两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选择这样做了,却发现这并不难。在来之前我甚至做好了会挨打的准备,却没想到曲妈妈只是让我进屋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
很长的一段时间彼此都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我根本不乞求他们原谅我,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墙上和桌子上曲城的照片,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然不似想像那般难以控制。
“你这些年,过得好么?”曲妈妈开口问出这句话,我居然不敢相信,直到她又说一遍,“你在哪里?过得好么?”
“您不怪我了么……”
她低下头,咬着下唇笑了一下,她边笑边摇头,眼睛里却还是渐渐的有了血丝,“要说怪,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怪,那时候在医院我真恨不得让你去给我儿子偿命。尤其后来,他的葬礼你居然没出现。可是当这个家只剩我和他爸两个人之后,我冷静下来才觉得不能怪你,我的儿子的身体我是清楚的,他有这一天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哎,说白了,谁没有这天呢,只是他实在早了些……让我和他爸还要熬这么多年……”她终于说不下去,呜呜的哭泣起来。
我的眼泪在她说到一半时就已经流了出来,我僵僵的伸出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却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如何降落。
“行了行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曲爸爸走过去拍了拍老伴的背,我注意到他也背过身去抹掉了泪,“这些年,你也没少念叨她,既然她回来了,就好好的说说话吧。”说完他转过头来看我,一字一顿的对我说,“其实这几年,我们都挺担心你的。”
“后来我打听到了你家,去找你,”曲妈妈强忍着哽咽,将脸从手掌中抬起来,“可你爸爸说你不见了,他给我看你留下的字条,当时我都吓死了。这些年我总睡不好,半夜突然就惊醒过来,我总怕你出事,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那天在医院对你那个样子,万一你要是想不开该怎么办。我死了以后拿什么脸去见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