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波尔?石盾会面后的第二天,天还不亮,卡罗尔就去了镇上,她简单地跟女佣交代了下照顾阿列沙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就匆匆离开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行踪,包括自己的女佣。
阿列沙是巡林客的士兵,而卡罗尔则是一间农庄的女主人,在阿列沙不在家的时候,卡罗尔一个人悉心照料着田里的东西,但现在并不是农忙时节,而且她也没心思去管那些作物。田里的莴苣和马铃薯都比不上家里躺着的那个人重要,但在等待阿列沙醒来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不能只是枯坐在床边消磨时间,还应该出去做点什么。
那枚银吊坠——就是被阿列沙带回来,交给波尔,波尔又带给卡罗尔看了一眼的那个银吊坠——不是稀松平常的东西,卡罗尔一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了,至少那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吊坠,她去过姐姐家很多次,见识过姐夫为姐姐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金银首饰、奇珍异宝,但是不管是何方的物品,都没有这样诡异的风格。
两名巡林客士兵为此丧命,而另一名巡林客——自己的丈夫阿列沙——直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一切都是因为这枚该死的吊坠,卡罗尔发誓要查出到底是谁戕害了自己的丈夫,顺着这枚吊坠的线索。
于是在又一次向波尔索要吊坠观看的时候,她迅速地在大脑里完整地拓下了吊坠的图案和造型,多亏了她的父母天生带给她的一颗好脑袋瓜,她很准确地记住了吊坠的形状。而等到波尔离开之后,她立刻按照自己的回忆,在纸上画下了吊坠的外形。
她戴了一顶特别大的草帽,宽大的帽檐完全隐藏起了她的面孔,身上穿着普通农夫做活时穿的粗布衣服,一双劣质的靴子上满是泥泞,如果不把她的帽子摘下,就这么看去,根本就是一个在洛坎达尔随处可见的普通农夫。
走过洛坎达尔的翠溪桥,就到了集市,现在还太早,就连小贩们也才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更别提逛集市的人,但这样一来反而方便了卡罗尔,她匆匆穿过集市,东拐西拐,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阴冷潮湿,很难想象卡罗尔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何,她慢慢向前走着,还不时地向背后张望,像是怕谁知道自己来了这里。
巷子很快就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扇紧闭的大门,门外被随意弃置着大大小小的金属碎片,仔细看的话甚至还有一截断掉的剑尖。
卡罗尔上前轻轻地拍打面前的大门,但是并没有人答应,她只能加大拍门的力度,可结果依然一样,面前的大门纹丝不动,也没人应声。
卡罗尔气急败坏地用脚猛地一踹,砰的一声,大门发出了巨响。
“谁?一大清早扰人清梦!”
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隔着门板卡罗尔也能感受到对方语言中的恼怒。
“您的老主顾,卡斯帕尔先生。”卡罗尔回答说。
“老卡斯帕尔上午从来不做生意!”门内的声音大喊道,“等教堂的钟声响过六下*,你再来这里吧。”
说完,屋内又重归寂静。
卡罗尔可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个耐性,她再次对着大门飞起一脚,大门又发出一声巨响。
“我说过了,上午不做生意!”门内的声音已经是在咆哮了,“赶快给我滚蛋!不然的话,老卡斯帕尔就出来拧断你的脖子!不管你是男是女!”
“可是,”卡罗尔对着门缝低声说道,“如果是多恩叔叔介绍我来找你的呢?”
门内安静了一会儿,不过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接着传来了一阵丁零当啷的铁器相碰声、寻找衣服的悉悉索索声、人不小心摔倒在地的扑通声,最后随着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大门被打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矮个子露出头来。
“多恩?哈?”络腮胡对着卡罗尔说道,“你是他什么人?”声音一如既往的粗犷,而且还无礼地对着卡罗尔上下打量。
“他是我的叔叔,卡斯帕尔先生。”卡罗尔不以为意,一面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颗普通而又不普通的小石子,说它普通,是因为它看上去就是一颗在洛坎达尔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黑乎乎的极其不显眼,随时等待着被哪个闲得无聊又刚巧路过的人给一脚踢开;说它不普通,那是因为这颗石子表面并非和其他石子一样粗糙,不知是出于哪个高人之手,石子的外表被切磨成为完全均匀的多面体状,石子总共有十面,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面的面积大小都相等。
卡罗尔将石子放在手掌心,那东西看起来也就只有小指的指甲盖大小,但这个小东西立刻就吸引了卡斯帕尔的所有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东西,魂魄好像都被它给勾走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老铁匠急切地问道。
卡罗尔索性将石子直接放到了老铁匠的手上,铁匠忙不迭地将双手合拢,好像生怕这个东西一不小心就落在地上摔坏了一般。
“这是我叔叔交给我的。”卡罗尔说道。
“多恩是你叔叔?”卡斯帕尔难以置信地说,“这个老家伙回来了?”
卡罗尔摇摇头:“不,卡斯帕尔先生,叔叔一直都呆在霍拉斯。这是他临走前交给我妈妈的,我妈妈去世时交给了我姐姐,我姐姐远嫁时又交给了我。叔叔告诉我们,如果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可以拿着这个东西到这里来找你,你一定会帮忙的。”
“你来过这里?”卡斯帕尔眯着眼睛问道,“多恩把这个交给你妈妈的时候,你应该还只是个小孩子。”
“多亏了父母给我的好记性。”卡罗尔微笑着说,“多恩叔叔领着我们悄悄来过一次,不过就到巷口为止,我那时就记下了这里的大体方位。”
“真是好记性。”卡斯帕尔称赞道,“过了这么多年了,亏你还能找到。”
“说实话,要找到这里我还真是废了一点功夫,”卡罗尔说道,“要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集市还在,我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找对了地方。”
“我相信你是多恩的侄女。”老铁匠收起了笑容,脸色变得非常严肃,他昂头说道,“但是为了更加保险,我需要做更进一步的确定。”
“您请便。”
老铁匠抬头看看天,太阳才刚刚升起,巷子外面的集市也才刚有点声气,光线还不是很充足,他皱皱眉头:“站在这里别动小侄女,我去去就来。”
卡罗尔点头示意自己就在门口,哪儿也不去,卡斯帕尔则转身走进了屋子,他点着了油灯,搭了个木梯,把灯高高地挂在墙上的一根铁钉上。因为身材矮小,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是吃力。
做完了这一切,卡斯帕尔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小石子,对准了光源,观察起这颗小石子。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正当卡罗尔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卡斯帕尔大笑着走了出来。
“天杀的多恩!”卡斯帕尔咧着一张大嘴,那张嘴够塞进自己的两个拳头了,卡罗尔心想。“他居然把我送给他的云石又送给别人!这笔账回头我准找他算不可。”
卡罗尔大吃一惊:“卡斯帕尔先生,你刚才说,这颗石头是你做的?”她甚至忘了用敬语。
“当然,”老铁匠点点头,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对卡罗尔说道,“是我的,而且还是我锻造切磨的。”他将石子还给卡罗尔,“已经有点年头了,我一直以为多恩带着他去了霍拉斯,原来他留给了你们。”
“要切磨这么一块石头可不是易事,就连宫里的铁匠大师,我看也未必能有这么好的手艺。”卡罗尔半是恭维半是认真地说。
卡斯帕尔闻言得意洋洋:“那是自然,不过嘛,铸成这颗石头也完全是偶然。”老铁匠开始回忆,“那个时候,我在国王陛下的军队中,当一名随军的铸甲师,战时的武器和护具可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战士们能不能保住性命,很大程度上都要看铸甲师的水平如何,所以我们每天都很忙碌。而且那时陛下麾下精通锻造的工匠少之甚少,我们每天都有很多活要干,虽然累,可是过得很充实。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铁匠铺里铁锤的敲打声、铁器淬火的嘶嘶声、以及拉扯风箱的呼呼声,那可真是热闹。”
说到这,铁匠叹了一口气,不甘的神色在脸上浮现出来,他继续说道:“但到了后来,陛下军队越来越多,敌人越战越少,战斗也愈发得少起来,很多时候是部队行进上千里,但一个敌人都不曾遇见,再加上不断有才人被收编,我们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少。
“有一天,我和多恩实在闲得没事干,就跟另外一个军士一起,突发奇想要打造点什么东西出来。”
卡罗尔插嘴问道:“是你们三个人造的?”
“不不,多恩和那个军士只是给我打下手的,我才是干活的人。我们把……”老铁匠顿了一下,改口道,“我们用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混合在一起,造出了这个东西,多恩管它叫‘云石’,我们都没有反对,事情就是这样。”
卡罗尔并没有在意老铁匠话中的不自然,比起这颗石头的来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面前这个铁匠为她解决。
“卡斯帕尔先生对铸造好像很在行,”卡罗尔掏出了那张临摹着银吊坠的白纸,“侄女刚好有件事情想向您请教,先生您游历甚广,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东西的来历。”
卡斯帕尔不开心地哼了哼,他正要讲到多恩当年是怎么央求自己把“云石”给他,自己后来又打造过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但被卡罗尔这么一岔,自己没机会讲了,老铁匠顿时觉得兴味索然。
“这是什么?”卡斯帕尔问道,他没有看向那张纸上的图案,而是专心致志地挑着指甲盖里的灰尘,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不知道,”卡罗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是我从别人那里看到的,听人说,这好像是个银吊坠。但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吊坠,所以想请卡斯帕尔先生您帮我看看,有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
老铁匠把纸拿到手上,仔细端详,他并不确定,但的确觉得图案非常眼熟,但回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白纱,好像能够看见,却又看不清楚。
他开始从头回忆,从喀山,到龙湖镇、星月港、布雷达尔,再到后来的长鞍镇、冰湖堡、内索尔、洛坎达尔,他一个地点一个地点地回忆,他去过的地方,他做过的事情,他造过的东西,他遇见过的人……
仿佛是一口井的井盖突然被人掀开,记忆像井水般涌现到他的脑中,“我好像见过这个东西。”他对卡罗尔说道,“对,没错,我应该是见过这个东西的。”随后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
“您说您见过这个?”卡罗尔难以置信地问道,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从天而降的喜讯,原本她只是想要找到一点关于它的情报即可,甚至她还抱着一无所获的心理准备,但现在,面前的这个络腮胡子告诉她,这个东西他见过!
“好侄女,先进来再说。”卡斯帕尔说,“外面人多眼杂,不太方便。”
卡罗尔随卡斯帕尔进了屋子,老铁匠在卡罗尔进屋后往外四处看了看,随后将门牢牢关上,上了门闩,转过来招呼卡罗尔坐下。
“您的家……还真是别致。”卡罗尔说道,当然,她没有任何褒扬的语气在里面。事实是,屋子里乱得一塌糊涂,墙上是未完成的各种护具,房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马蹄铁,一个硕大的烘炉靠在墙边,炉边架着一只风箱,长长短短的各种锻造器具东挂一个西悬一只,几块铁砧随意地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成品的武器和金属护具被挂在相应的架子上,又占去一大片地方,再加上角落里的一张大床和一张大桌子,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没有地方可容卡罗尔下脚。
卡斯帕尔尴尬地笑笑,随意搬开几支武器架,勉强腾出了一大块地方,卡罗尔只能将就坐在铁匠挪过来的一根凳子上,凳子也是脏兮兮的,差点让她作呕。如果不是要在铁匠身上问出吊坠的来历,卡罗尔几乎要夺门而出。
“卡斯帕尔先生,您刚才说您见过这个东西。”卡罗尔坐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老铁匠并不答话,而是从桌边拿起一只烟斗,打着火,抽了几口,仿佛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白烟在铁匠的面前缓缓飘动,把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这不是吊坠,这是一个符咒,”老铁匠透过烟雾对卡罗尔说,“他属于一个人,这个人,曾经跟我们一起。”
“一起?跟你们?”卡罗尔惊讶地问道。
“没错,跟我们在一起,”一大口白烟再次从铁匠的口鼻中喷出,“包括多恩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