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堂与地狱、“三十而立”、“怪医黑杰克”
龙野醒来的时候,脑袋有些发胀,好像灌了一夜烈酒的感觉,浑身提不起劲来。他朝四周望去,视线模糊不堪,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使劲揉了揉眼,好歹见了个大概。这是自己从未来过的地方,一间陌生的房间,后来龙野发觉这间房间“无比奢华”──当然是在一段时间以后。大约几分钟后。
龙野再度躺下,他隐约地瞧见窗帘布后透出一缕棕色的光线,无法确认光源来自何处。室温约在25℃上下,略许偏热;不过由于才刚醒来,之前昏睡了很久,一时之间各项感官功能尚未恢复,对于温度的把握不能作数,只能猜一个大概。没有冷气吹向自己,也未听到嗡嗡作响的音律,可以基本断定空调没开。空调?等等,房间有无配备空调尚且不得而知,何以“断定空调没开”?……也罢,空调的事先搁至一边,眼下太多的问题有待弄清,顺着逻辑该捡重要的先来!
该捡重要的先来?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来着?龙野开始翻寻记忆的片段。一名保安──闭上眼睛首先跳出的图像,身材高大的保安,似乎说着非得“左行右立”。画面一旦回到自动扶梯,胸口传来一阵急促的绞痛。他努力地跳开不去回想,图像倒带似的一路回放:穿着藏青制服的女收银员,龙野转而想起!
他又再度支撑着坐了起来,弯下腰去寻摸自己的包包。扭动身体的时候,这才感到背脊又酸又麻,有被棍子狠狠敲过的痕迹,隐隐作痛。公文包就摆在床头下方,龙野伸手一摸触到了拎环,用力提了起来。包包完好无损,甚至一粒灰尘也没粘上,工工整整立在床头底下,一丝不苟。龙野打开包包,大大小小的公文、物品全在,只是先前买的两本小说弄丢了一本,书名很长的《树》似不见了踪影。
龙野有些想念女收银员,想念买书的情形。几分钟后当他意识到遭监禁的时候,这份“想念”让他竖起了毛孔。自己被监禁了,往下将要发生什么还都无从得知,可能夫人、女儿也见不到了,何以有心情想女收银员?自己被监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下龙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顾不着背脊是痛或不痛,猛地跳下床来,“噔”的一记。出乎意料自己脚上竟还穿着皮鞋!鞋都没给脱下。
龙野拼命敲门,嘴里喊着类似“喂,有人吗?”、“放我出去!”之类的呼救台词。可是当他转动球形的门把,门竟毫不费力轻松地开了,这令龙野感到一头雾水。推门而出──门是向外开的,外面一条阴暗潮湿的走廊,几盏灯罩发黄的老式壁灯,令人望去不禁好生沮丧。怎么说呢?门的这头是宫殿般的房间,门的那头却是冰冷的“毛胚”……龙野关上房门,想想还是呆在“宫殿”了得。门把下方有颗金色的旋钮,龙野顺手一“旋”,门即“嗒”的一声轻轻锁上了。
房间约有15平米,不算阔绰,仅看面积远远够不上“宫殿”。房间角落有扇玻璃移门,拉开移门,里面是盥洗室。盥洗室没窗户,至此为止已经走到了尽头。龙野掀起马×撒了泡尿。
盥洗室里弄得极其整洁,清香剂释放出蜜桃的香味。龙野撒完尿想抽一支烟,一摸裤袋烟跟火全没了。得了得了,这还搜过身了!龙野气愤不已。不让抽就不抽,反正家里面也不让抽烟,早习惯了……
龙野解开领口洗了把脸,觉得舒服点了又拿杯子──梳洗台上放着的杯子──装水漱了漱口。房间面积不大,“温馨宜家”型的,日用品却摆得十分齐全。打开梳洗台下木制的橱柜,竟还找到一支吉列锋速3和一盒未拆封的──杰士邦!……就是长得跟那“左行右立”海报上的动物如出一辙的玩意。
龙野拿起那盒玩意仔细端倪:“至尊超薄”,加“爽滑倍润”,还加“浪漫环纹”!令他瞠目结舌。仿佛来到星级宾馆的体验,应有尽有,跟着又在柜子里找到了登喜路和大卫杜夫。可惜都不是烟,是男士香水。
要是烟该多好。
兜完一圈以后,龙野回到卧室──唤作“卧室”没错,虽也没有客厅、厨房之类的……回到卧室以后,龙野坐在床沿,说也荒唐15平米的房间越看越有“宫殿”的感觉,往下即使长期住在这里──想到这儿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倒也没什么不好!龙野使劲捶了捶生锈的脑袋,发出“咚咚”两记清脆的声响。眼下正被监禁着呢,怎会冒出此等滑稽的念头?
关禁闭呢!他又捶了两下锈掉的脑袋,然而无济于事,愈发觉得这里的环境不错,不比家里糟糕。龙野起身打开厚实的窗帘,窗外横着一条阴暗的走廊,之前瞧见的光线便是从那走廊的壁灯照射来的,隔着一层玻璃。真是煞风景啊,看到那样的走廊!龙野拧了拧窗上的塑料把手,重新拉起帆布一样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垂头丧气的光被彻彻底底挡在了窗外,再也别想探进半个身子。
龙野走到床前,拨弄墙上嵌着的旋转按钮,房间霎时变得明亮起来,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至。着实挺先进的,这里所有的装备,龙野转了一圈没发现有灯泡的影子,那些光就仿佛打墙头里钻出来似的。难道灯泡藏于墙壁背后?抑或墙壁本身即会发光?龙野敲了敲墙,一点回声也无。
接着再找对应空调的开关:既然灯是这副模样,想必空调八九也不离十。不过找了半天没任何进展,盥洗室里也仅找到一枚迷你排风,且无空调的踪迹。龙野差点想把地板撬开,看看空调是否埋于底下。如此忙了约摸半个时辰,累得气喘吁吁,原本倒无非要开空调的必要存在,现在弄得很想吹点冷气。呼哧呼哧。
如今正值初夏,气温不算太高,只要别做过分剧烈的运动,另外别在太阳底下曝晒,理应不至于搞得大汗淋漓。“唉,看来年纪大了!”龙野叹了口气。他坐下来抹去额头的汗水,头发湿漉漉的。等下冲把凉去,再把头给洗洗,静下心来安稳地看一会儿电视,不开空调也没大不了的。大热天要捱到七、八月份,在此之前仍有一个多月,一个多月的时间用不着空调,心静自然就会变得凉快……龙野突然像是触到了神经,跨到门前打开上锁的房门,疾速冲了出去。“喂!”他跑到阴暗的走廊尽头,胡乱敲打高耸矗立的铁门。“给我出来!”龙野嘶声大吼,“喂,出来!”
“唉,没用的……”背后传来一把低沉的声音,“不要白费力气了,没用的。”
龙野转过身,一个男人站在十米开外。光线暗淡,脸部看不清楚。“何を言ったの?”(你说什么?)龙野走上前去。
“新来的?”像是方才睡醒,男人声音听来迷迷糊糊,“咦,你是──呃,这不是龙野吗?”
龙野愣住了:“だれ?……あんただれ?”(你……你是谁?)
“阿松!阿松呀!一起砸酒瓶的疯子阿松!”男人冲了上来,不由分说对着龙野就是一个拥抱。龙野呆若木鸡。
“阿松?真的是阿松吗?”龙野推开男人,就着昏暗的光线瞧了一番。“呀,真的是你,阿松!”龙野欣喜若狂,“怎么你在这里……阿曲呢?”
几十年前一起抽烟、喝酒的铁哥儿们,下了班后聚在“拐角面馆”吃面的弟兄,终于又见面了!这下换作龙野拉过对方给了个拥抱。“哟,怎么穿得这么斯斯文文?”龙野拍了拍阿松,“头发长了,其他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你也是啊,一点没变!”两人全然忘了关在铁门内的处境。“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鬼混?”龙野脱口而出,随即脸色一沉改口问道:“对了阿松,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阿松面露难色:“这个……进去说吧,不如?”指了指龙野尚未合上的房门。
“唔,好的!”龙野想到自己竟也没串钥匙在手,刚才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要是门给锁了──
“还是上我那儿吧!”阿松嗫嗫嚅嚅,“对了龙野,以后别在外面大喊大叫的,你刚那样……”
龙野回过头去看了眼铁门,铁门压抑得使走廊里充斥着回声的错觉。也有可能不是错觉,分辨不清。两人穿过一条Z形通道,通道不算太长,不过延伸开去另有好些形状千奇百怪的通道,拼在一起筑成迷宫的阵势,不知铁门是否唯一的出口。“就是这里,”阿松停下脚步,“你记住了,刚才一路的走法?以后没事常来我这儿坐坐。”说着掏出门卡,“滋”的刷了一下。
“这么先进?”龙野“叹为观止”。
“哈,这是‘VIP’的高级套房!”阿松吐了吐舌头,“你那儿应该还是插钥匙的。”
“我连钥匙都没……”龙野喃喃自语。进入阿松的房间,时空又从冰冷的阴曹地府回到了天堂──龙野那间称为“宫殿”的话,此处便是“天堂”。“这里究竟──”龙野绕着客厅──还有客厅来着──转了一圈,久久不能自已。“阿松,你到底是──”
“哈哈,请坐请坐!”阿松关上房门,“还喝Asahi?”说着打开冰箱取了两听啤酒出来。
客厅摆着一张布艺沙发,长得足以坐下一家老小;最稀罕的是能坐下一家老小的沙发摆在厅里,居然丝毫不显束手束脚,相反还有许多空间剩余──客厅有多大就不描述了。龙野接过阿松递来的啤酒,坐在大沙发上啜饮起来。这是监禁以来首次进食,如果啤酒也算食物的话。龙野环顾四周,目所能及之处竖有三扇坚挺的移门,里面少说也有100平米。“100乘以5万……”龙野暗自掐算。
“VIP”跟普通用户有如天壤之别,大得太离谱了!不说别的,光拿面积来看,他一盥洗室就恐怕顶我……“阿松啊,借你厕所一用!”一听啤酒下肚,胃里犯起胀来,长时间的空腹接着灌入一听啤酒,怕是适应不了。龙野跟随阿松手指的方向,走进原本误以为是卧室的盥洗室里,打开顶灯一看,随即又惊呆了!──人跟人还真是不能比啊!这可不是“他一盥洗室就恐怕顶我……”那样的概念,而是“他的浴缸……”
龙野走出浴室──此番豪华的布置再管人叫“盥洗室”就对不住了,一副挖到金矿的表情冲着阿松傻笑:“我说兄弟啊,您这是──发了?”
“发了?嗨,发什么发呀!”阿松一笑置之,“不就那么回事,我这儿也在关着‘禁闭’不是?跟你一样啊!”
“你可对我说说!”龙野拉了阿松坐回沙发,无意间瞥到了酒柜上有眼熟的东西,颇觉不可思议。“你也买了这本?”龙野指了指粉红书皮的《樱》。
“啊──”阿松吞了口啤酒,“啊──是啊是啊,其实不算买的……怎么,你也有吗?看来挺畅销的……”
“挺畅销的?简直‘畅销天王’啊!……咦,这么说来你也刚来不久?”龙野想起自己看了介绍才去买的《樱》和《树》,是这些天刚上架的新书。
“跟你说了,不是买的……”阿松接着说出的一句话让龙野差点断了呼吸:“実は(其实啊),是我写的,《樱》。”说着捏扁喝光的易拉罐扔茶几边上。
龙野起身跑到酒柜前,拾起《樱》来唰唰翻了几页:“是你写的?”不禁一脸错愕。书的封面印着“松坂启吾”四个赫然醒目的大字。“松,松坂……阿松!”难以置信的神色流于眉间。
“呀,别说了,难为情的!”阿松像个忸怩的男生似的挠了挠头,“写得实在差劲,别再提了。”
“写得差劲?怎么会啊!松坂启吾的书我每本都读,写得很不错呢!”龙野似乎无法相信“松坂启吾”即是眼前的阿松。
“开头写得是还不错,那本《纽约的婚礼》,还有《桅杆》……后来写着写着莫名其妙出了点名气,《纽约的婚礼》也被拍成了电影;于是有天他们跑来找我,说:‘哟,松坂老师!’──这么称呼我啦,‘写点言情小说,现在畅销都靠那把刷子!’……我说言情这玩意我写不来,我是意境派的,再说有人买我的书就得了,何必非要畅销?但是他们不肯,死活说我是个‘知名作家’,只要肯写一点言情的东西,保准‘红遍大江南北’!那时我还住在你那种房间,闷在十几平米的卧室里写作,我想写就写吧,心一横便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了一篇。《别让我哭》,读过没有?”
龙野点了点头。天哪,这些作品都是阿松写的!简直无法想象。
“……他们给了许多‘畅销的路数’,比如女主角得患一个绝症、男主角要为她痛不欲生……我说这样的情节实在老套,让我死了算了!他说:‘你不能死,你一死了可就没戏唱了!要死女主角死,女主角她一死立马畅销!’……我无语了,这算哪门子理论?姑且照着‘死的逻辑’写了人生中最蹩脚的作品,《别让我哭》,谁知一炮红了!你可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撰写爱情的魔鬼’、‘言情教父首部经典力作’……拿到书时着实哭笑不得,我哪成了‘言情教父’?女主角她一死,我的小说卖了一百万册!于是他们又来找我:‘まつさかせんせい(松坂老师),请您写续篇吧,お愿いします!(拜托您了!)’……我从椅子上面摔了下来:女主角都死了,怎么‘续篇’法呀?不料‘畅销的路数’No。2 又搬出来了:‘女主角的妹妹’代姐出征!你说滑不滑稽?”
“──于是跟着有了《神的眼泪》!”龙野对于“松坂老师”的作品了如指掌。
“是啊,《神的眼泪》──你这家伙当真全都读过!……《神》写完后,成了不折不扣的‘言情教父’,他们又来催我第三、第四、第五 ……到了《樱》时已是第六本言情,居然本本畅销,你说荒不荒唐?”
“等等,”龙野打断阿松,“你说‘他们’是指──”
“‘他们’?嚯,忘了讲了,”阿松跷起右腿搁到左腿上,“……对了龙野,话说你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我吗?”龙野指了指自己,“走在路上被人背后一棍敲晕了过去……”
“哇哈哈哈!”阿松狂笑不止。龙野遂把自己倒霉的经历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我说龙野啊龙野,你可真有意思!”阿松听完又去取了两听Asahi来,“……你跟他们谈什么──变通,哈哈!”
“对呀,变通,很好笑吗?咱们以前可没‘左行右立’,上了扶梯爱往哪儿站往哪儿站,哪有人会情愿不‘立’而‘行’的!咱这地方的人吧你也知道,明明赶死赶活,比如早晨上班,可是一到自动扶梯那儿便集体熄火,哪怕你给留着道也不‘行’,情愿‘三十而立’──三十几个家伙挤在一块‘齐立’而上;搭地铁时也是,纵然只有两站路的距离,只要有一个位子,便是赴汤蹈火定要去挤!你说奇不奇怪?老弱病残倒也情有可原,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平时花上几千几万躲在健身房里上蹦下蹿,到了地铁上却死活挤在六人座里左拥右挤,好似‘六人座’不挤满六人就吃了大亏,必须使劲填满……
“……所以没必要去‘左行右立’,咱这儿压根不兴‘左行右立’。你可想想,假使不来那套,每次自动扶梯滚一圈载六十个人,一圈六十客流;如今‘左行右立’,算它平均一圈‘三人行’吧──三人选择‘左行’,其余通通只能‘三十而立’(作者特意在地铁站做了高峰时段客流勘查),每滚一圈损失27客流(60-30-3),滚一百圈就是两千七百……知道地铁为什么越来越挤,打从‘左行右立’推行以后?──没人‘行’嘛,资源过剩!”
“‘行’了‘行’了!”阿松不耐烦了,“我是作家来着,你别给我算什么三十、六十……我说龙野,你咋现在变得这么唠叨?”
“不是我唠叨呀,正是因为‘左行右立’我才关了进来,总得讨个说法。好端端的事到咱们这儿总特别别扭,不知为何道理……你说外国人吧,他也没说硬得‘左行右立’:今天爷儿高兴、或者前面的家伙站在左边,爷就跟着靠左;也有可能半数靠左、半数靠右、中间留个空给想‘行’的‘行’,总之方便即可!人家从来不会贴什么海报,告知必须要‘左行右立’、‘左行右立’就是文明的体现;反而随心所欲、决不一板一眼,一路走来却是畅通无阻!咱们就爱搞那套名堂,好像弄了‘左行右立’就给提升了素质,改天再喊一个‘勤剪指甲,勤换衣服’,做成海报贴在地铁站里!”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关进来了!”阿松若有所思,“……不过龙野啊,你说的这些我不太了解,什么‘左行右立’、‘三十而立’……我在美国倒是遇过一些,跟你讲的‘左行右立’大致差不多意思,只是人家不贴那些标语……可能人家的思想比较单纯,比咱幼稚一点,搭个扶梯仅是搭个扶梯,不会想到那是‘文明的体现’──你若堵在扶梯口采访他,说:‘先生,刚才您执行了左行右立,您是文明的市民,请您谈谈您的感想好吗?’……他可铁定给你吓跑了才是!又像哪里地震、哪里捐款,人家捐款仅是捐款而已,爱捐则捐,没人强迫,也不会说捐款就是象征和谐的××,借机歌颂一番伟大的××……总之美国人的思想单纯,跟咱没的一比!”
“你也够唠叨的……”龙野做了一个“→_→”的表情,“对了阿松,那时你去美国,你跟阿曲两个……”
“不谈,不谈……”阿松左手一挥,“那个不谈。”
“……那你又是怎么被关进来的?”龙野转移话题。
“我吗?”阿松清了清喉咙,“我可不是什么‘被关进来的’,我是自己进来的,也没像你那样挨了一棍!”
龙野清了清喉咙。
“……我嘛,那时刚从美国回到这里,想着找份工作安定下来,就在街上晃荡;正当踌躇之际,一个穿了黑色大衣、留着留海的男人──酷似‘怪医黑杰克’的造型(手冢治虫笔下的漫画人物),走上前来对我低声说道:‘嘿,写书,成吗?’……接着便开始了。”
龙野打开啤酒。
“‘怪医黑杰克’说,他是地下组织派来的使者,为了创建地下王国正在筹措资力,需要各种人才──差不多像现在的经纪来着;我说好呀,反正没事可做,不如写来看看!他说有个条件:必须跟他前往‘地下世界’,呆在那里写作,等到书写完了会在地上出版发行,这个不必操心,另外版税什么也相应地支付,待遇同地上的世界相仿;我又踌躇了一阵,说:‘好吧,那就去吧!’……便跟‘黑杰克’来到了地下。那时房间还没这样的排场,住在像你那种单间的地方,十几平米,‘黑杰克’说一旦写红了就给换大间住,暂时屈就一下。我在狭小的空间着手写作,把在美国的经历稍作修改,写了成名小说《纽约的婚礼》,没想到有点作家的天赋……”
“《纽约的婚礼》,那是──”龙野瓣起手指,“这么说来,你已──”
“嗯,十几年了!”阿松笑着点头,“十几年来一直蜗居地下专心写作,我说不想地上的熟人得知自己的身份,他们就给起了笔名──松坂启吾。老实讲这名字不伦不类,听了总会联想牛肉的味道……”
“难怪まつさかせんせい行事低调,从不露面,从不参与签售,就连是人是神也无人知晓!”龙野豁然开朗。
“哈哈,见笑了!我是作家嘛,大伙爱看我写的书就成了,不搞那些名堂……”阿松换了个姿势,左腿搁到右腿上。“话说回来龙野,”忽又变得一本正经的模样,“你可想过将来要干些什么?”
“将来干些什么?”龙野盯着阿松。
“嗯,干些什么……”阿松咳了两声,“你要知道你跟我可不同,你是‘意外的巧合’抓来这里的,怎么说呢……你可别误会啊,我也撞了好运才有今天,以前从没想过当一个作家……我是说呢,不管怎样,你是完全的偶然──出于偶然,才会──关进这里!……哎呀,表达不好,烦死人了!”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作家?”龙野再度“→_→”。
“当然是作家了!”阿松较起劲来,“我跟你讲,龙野,我这全是为了你在考虑!像你这般没有后台的家伙,偶然抓来这里,假使不能短时间内做出一点成绩,证明存在的价值,那么不出两个礼拜你就──会从这里消失!不是吓唬你哦!”
“怎么个──‘消失’法?”龙野冒出一身冷汗。
“你可想想,”阿松凑过身来,“什么事也不干,供你白吃白住,会有这样的好事?哪里可能!──不论地上还是地下世界,若要生存必须干点事情!就拿我来说吧,我给他们没日没夜地写书,他们为我提供宽裕的住处;自然写书也不单单只为求一个住处,但你知道……对吧?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很多‘偶然’送来的家伙跟你相差无几,拼命敲门喊着说要出去,很多隔了两个礼拜──或是更短的时间──就不见人影了,没了音讯;我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但被送回地面的可能为零!”
“那即是说──”龙野不寒而栗。
“……所以千万别傻愣着发呆,‘地下世界’的选择只有两种──一,成为王中之王,尽情施展才能;二,”阿松揪了揪脖子,“……这里拒绝平庸。”终究没把话给继续下去。
“‘他们’究竟是谁?”龙野全身颤抖。
“这个……老实讲吧,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他们’,我所见的只是‘他们’的使者,说难听点即是一群爪牙……我是作家来着,到这儿来的目的仅为了写作,乌七八糟的事就……住了十几年了,到底‘他们’干的哪门子勾当我也全然摸不着北,说来很可笑吧?”
龙野摇了摇头。
“ねえ,打起精神!”阿松拍了拍龙野,“可别想太多了,你才刚来不久;干点事情,为了自己,ねえ?”
龙野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回到自己的“宫殿”──自然已无脸再比作“宫殿”,电视机前摆了梅餐的盘子(料理按档次分松、竹、梅三等,松为最高级别),龙野扯开蛋羹吞了两口,其余碰也没碰。“干些什么……”嘴里反复念着阿松的话。自己快六十了,退休近在眼前,再过一年便可“安享晚年”,却在此刻挖空心思琢磨“干些什么”,这种事情还真******荒唐!自己能干什么?龙野左思右想,除了会刨木头──以前厂里干的活儿,似乎记不起有其他才能。几十年来一直稳坐班子,从没想过要去“干些什么”;再说一把年纪了,难道学人表演魔术不成?已被逼上梁山。
龙野打开电视,“鲍小伯”在唱着“婶婶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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