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可疑”、“中东来的汉子”、“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自从老伴、女儿上个星期为了“小开”的事情大吵了一场,龙野家这些天出人意料地格外清静。三人各管各的,互不理睬,客厅的电视机也几天没开了。偶尔想跟女儿聊上两句,见得房门紧闭,遂也只好作罢。龙野喝了口茶,望着墙上悬着的水墨挂历:一派清淡的色彩勾勒出的古色意境,气势别有一番。“不知老伴玩的什么花样……”龙野喃喃自语。如今全家上下(虽然仅三口人)围着不明来路的“大会”折腾,开口闭口就是添了哪个新的“小开”──说实在的有点过了分寸。退一万步来讲,哪怕女儿已经快三十了(实际即是如此),谈到恋爱结婚也不过是生命中一段过门的间奏,solo而已!龙野选秀看得多了,有事没事喜欢拿些专业的字眼卖弄,都是“鲍小伯”那儿听得来的。
这人吧,很奇怪,一面说着别人败坏风气、不学无术,一面看人的节目却看得个起劲!什么“绝对畅想”、“有高徒必有名师垫后”……龙野一集不落。话又说回来了,那个“鲍小伯”虽口无遮拦,有时讲的话却也不无道理:叫做“真可疑”还是“真疑可”的──被他恶言批斗的创作才女,那副嗓子着实──有够独特!
打住。
一段过门的间奏。
其实女儿的脾气没那么恶劣,不知不觉站到了女儿一边。孩子有她自己的事和想法,平时上班、加班就已经够累了,时而周末还要被拉去相亲,牺牲休息(睡懒觉)的时间,也没听她正式地抱怨过什么,在那“会”的阴影到来之前。在那“会”的阴影到来之前,一切运转正常:女儿29岁,龙野、老伴天天忙活着张罗;女儿嫁不出去,龙野、老伴担忧日益渐增……尽管如此,家里其乐融融。然后“会”便来了。
“会”到来的时候,家里换了种味道:女儿还是女儿,老伴还是老伴,自己么……
──难道换了味的是自己不成?这下龙野可是吃惊不小。快步挪到镜前打量了一番,人的样貌的确改变不少:胡子没刮,脸上胡渣满是;领口结了一层棕色的油渍;头发乌七八糟……用了年假在家休养的几天,自己活像中东来的汉子,龙野不禁自嘲。这等面貌迎接“相亲大会”,不把未来的女婿吓跑才怪!──那些“小开哥们”。
“衬衫洗一洗吧!”龙野换下衣服交给正在厨房洗菜的博子,“脏了,洗洗吧;换了新的,刚才……”
博子转身正视了龙野一眼,随后转回去看篮里的青菜,最后视线停在灰衬衫上,像是触及十分莫名的东西。“你──”衬衫和青菜,难以牵扯的关联。
“我来告知一声,衬衫脏了,你洗衣服的时候──”龙野目及菜篮,终究没把话给继续下去。
博子擦了擦手,接过龙野捏着的衬衫走进浴室扔到洗脸盆里。龙野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博子差点摸起龙野的额头来。
“……你跟女儿的事,”龙野鼓足勇气,“这也闹了几天了,差不多该收场了……你们两个沟通过没?”龙野堵在门口岿然不动,活像一块木头。等他意识到时博子已由缝隙侧身穿了过去,回到了厨房。
“要说女儿的事啊……”博子把菜捋开想了一会儿,“反正你也知道,‘相亲会’,经过缜密的策划──托了那么多人,想尽所有的法子,你说做娘的像我这般是否尽到了责任?含辛茹苦……她呢?这孩子可好,对我那叫一个什么态度!之前桑阿姨就特地跑来,说:‘博子啊,你家尚海,跟人男孩子碰头,态度冷冰冰的,话也没讲几句;人家小伙回来哭丧个脸,说桑阿姨啊,你给介绍的姑娘不好应付,受之不起……’这不?没了下文,每次都当任务敷衍了事,哪能成功得了?态度很有问题!”
“态度还算好的──”龙野上前赶忙安抚博子,“咱们催她相亲,这孩子吧,多少有点抗拒……这样那样的情结……所以嘴上没讲就已经算是态度很配合了,也该体谅孩子……”
“体谅孩子?行了行了,”博子把手一挥,“有时真不知你是站哪边的!咱这家呀,”博子拿起一块毛巾擦拭打湿的灶台,“假使没我撑着、时刻叮嘱你俩,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呀,不是我要批评你,你可整天就会躲那儿干急,有几次对象是你找来的?你倒仔细想想?你们父女两个,一个漠不关心,一个讲风凉话,如此猴年马月女儿才能够嫁得出去……”博子擦完灶台对着龙头搓起了毛巾。
“不是漠不关心,我是想说得给孩子空间……”龙野拼命圆场。
“──漠不关心是你女儿来着,”博子隔着水声轻描淡写,“你,是‘讲风凉话’!”
“我,是‘讲风凉话’?我哪儿讲过什么风凉话了?”龙野终于来了火气。“女儿到了这把年纪我能不急吗你说?得凭良心讲啊!只是事事都有个界限跟尺度,哪能胡诌一气?以往介绍的对象,孩子哪次不是乖乖地去了,可有翻脸或是顶撞过你?你也仔细想想?……你偏搬出什么‘相亲大会’,整天围着那东西转个没完,现在连我都快要受不了你了,别说女儿了!”龙野求和的初衷忘了个精光,心里不满的情绪倾倒而出,一吐为快。
博子没有搭话,手上忙碌的活儿停了下来,一手抓着毛巾,一手轻轻拧上龙头的开关。
“如今时代变了,”龙野继续得理不饶人地,“就算你当妈的为了女儿着想,也得先问女儿的意见再作进一步打算,尊重人的感受;你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一堆‘小开’推给女儿,也没问过女儿喜不喜欢──尚海29了,哪种男孩中意、看得上眼,哪种铁定不行,心里全都有数,不是非得有钱才能上门……你给尚海办什么‘相亲大会’,尚海乐不乐意办那种大会,你有询问过没?你是一厢情愿,你把自我意识强加于尚海,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帜强行教唆,实质为了自己脸上添光:尚海说到底就不想、也没兴趣开那‘相亲大会’,搞得鸡犬不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气呵成道出了肺腑之言,龙野开始感到后怕不已。博子拧着毛巾,用力拧着,怒气冲天无处宣解似地使劲拧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突发的念头,转过身来握着绞紧的毛巾,双眼红成一片。“由今天开始,”博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乐意也好,厌恶也罢,我们龙野家得上下拧成一股绳了,非得办成一届成功、精彩、难忘的──相亲会,为了我们的尚海!”
奇怪好像哪里听过……
“我就说了,没我不行!”博子挂好毛巾,四下无人一般走进浴室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几分钟后马达转动的声响阵阵散开,两人未再进行任何交谈。
头发该理理了,龙野揪了揪脖子。
龙野休假在家,“休养”仅是个幌子。他总觉得近来心乱如麻,有些心思需要整理一下──就像头发。是否为了女儿?倒也说不清楚。女儿嫁不出去已成“定局”,早就习以为常了;要说哪天真的找着对象、嫁了出去,反而倒会有些不自在。矛盾,纠结,龙野对着镜子用力抹起刮胡膏来。
龙野59了,退休已在眼前,再过一年便可“天伦之乐”。最后一年的工作着实清闲,无非坐坐班子,拿张报纸泡壶热茶,不时接听几通电话。因而说是“休假”,实质请不请假并无差异:龙野干的本是一官文职,每天十点上班,纵使上午不去待到吃过饭再“现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十足自由的差事。
工作这块已经功成圆满,虽无大的成就,打个七十分总绰绰有余。龙野小心翼翼刮起了胡子。人生分为几块,细细数来,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分法,分出的块数也全大相径庭。龙野的块数是3──“块数”的说法不知是否贴切:事业、家庭、以及无法诉诸言语表达的另外一块。首先是事业,用到“事业”两字不禁羞惭。龙野顺利刮完了左边的鬓角。自己哪来的“事业”?不过混口饭吃。
龙野想起单位的小白脸上司。
小白脸上司说着“这事用不着你管”的时候,右眼细长的眉毛会下意识朝上一挑。这一举动在龙野看来大有矫作的成分。
龙野不喜欢小白脸上司。
接着家庭,三块中最核心的一块。家庭最多只能打六十分,算是勉强及格。自己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却是老伴拍板,实权握不着边。当然光凭这点倒还不至于打六十分,好像存心怄气,显得不够大度。龙野有一说一,句句实话实说。由于“执政的”没把家里搞好,作为家的“主人”对她说上两句乃是天经地义、无可指摘的做法。那么“执政的”她都干了些什么?倒也弄不明白。总之这些日子,不外乎听到的全是“会”啊、“小开”那群玩意……听得厌了、烦了,打开电视想要清静一会儿──
──结果打开电视,谁知看到的还是“会”啊……
要不就是“小伯”。
龙野刮完了胡子,决定出去走走。他要追求那块“无法诉诸言语表达”的不明物体。什么“会”啊、上司,暂且抛到一边。吃过午饭──午饭简陋得很,“执政党”说开“会”需要筹资,白天女儿不在家吃故而饭菜从简:青菜萝卜,吃饱足矣……
吃过午饭,龙野跑到楼下步出大堂,快速点起烟来猛抽了两口。
在这街区住了三十余载,早已落地生根。虽然中途换过两次房,却是前后只隔了三条马路,可说一直在这儿附近打转,不曾远离过。理应熟门熟路了,然而龙野霎时生出一股陌生的情感,万分强烈,完全没来由地。像是起了一阵疾风,吹落街上行人头顶的帽子:伸手抓去,只见四处飞扬,于是站在街角彷徨起来。回头,帽子吹向前方;调过头,它又吹了回来。左右更不是。始终不着边际,犹如捉迷藏般。
龙野抬头眺望满街的楼宇,几簇炙热的阳光穿过楼宇间的夹缝映到脸上,有被刺痛的感觉。忆及三十年前,这里没有高楼,沿着空地一路走到码头,可以看见一排整齐的餐馆临海而立,全是朴实的平房。那时龙野还在厂里打杂,周末收工后和阿曲、阿松──他最要好的哥们,一同散步或是骑着车到“拐角面馆”(当时很出名的,建在码头顶端,周围竖有几栋欧式的建筑)叫上三碗拉面和三瓶啤酒。拼命地抽烟。
可以听见海风,闻悉海的味道,有时醉了攥着瓶子甚至来到海边,三人席地而坐。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百废俱兴,空地建起了高楼,再也没人会走两站路去码头吃面。笑死不偿命。码头也不叫那土名字了,改称“新屋爱滩”。别说攥着个酒瓶,就是提着看似怪异的拎包,也会立马被人拖去安检,尤其龙野这种“中东来的”。
龙野摸了摸下巴,胡子剃干净了。
“拐角面馆”亦在数年前拆迁,经过了几番挣扎:装修、扩建,终究无法达到官府的要求,难逃散伙的命运。再说了,倘若上头打定主意要拆,整个码头必须全部改造,你一小小的面馆算颗洋葱,还不一起给卷了?管你“拐”不“拐角”、出不出名,全都不在话下。官府向来如此。龙野困惑的是,说到码头仅是颗码头而已,如同浴缸、马×──当然码头比作马×多少有失分寸(不都拿来装水?)──也就那么回事。何故原本平常的码头如今灌上那些象征的名号,往那儿一摆成了高档饰品;想要吃碗面或偶尔三两哥们小斟──自然实际已不会那么做,再“生活”不过的事却成了“有伤风化”?连同面馆一并卷起铺盖,远走高飞。这即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好像又在哪里听过,奇怪……
阿曲、阿松……已经十几年没来往的弟兄,有些想念他们。去了遥远的地方。
全都变了,龙野站在路口。这座城市变得令人陌生。这种陌生搀杂着潜伏的恐惧,像是动完外科手术害怕并发的感觉。改天家里的马×也给拆了重建一番?龙野试问自己。穿过马路,走进新开的铺子修理头发。开业优惠酬宾,理发五元一次,洗、剪、吹全包。平时弄堂里的小店也得花上五块,龙野想想挺值,进去“奢侈”了一回。“先生要办卡吗?”头发青一簇紫一簇的小鬼没等龙野坐稳便已上前推销,“我们贵宾卡很优惠的,先生,每种服务均可享受八折;一次买五千呢,每周为您免费护理秀发……”
看着这个青紫条纹的小鬼,龙野想起单位的小白脸上司。“这事用不着你管,”龙野对小鬼说,“我来剃头,不做哪门子护理……”
“先生不做护理,您的家人或许派得上用场!”小鬼纠缠不休,“我们贵宾卡没时间的,可以无限期用……您的女儿或许经常染发,一染一焗就要三五百的……办了卡呢,可以节省一半,而且为您提供免费护理!先生(养)女儿还是(养)儿子,今年多大?现在年轻人都爱美,不骗你的!”
“我的世界变得奇妙更难以言喻……”手机铃声响起,救了龙野一命。
“喂,爸?”说到女儿正是女儿的来电。除去女儿、老伴,大致没人会给龙野打手机。
“爸,你在外面?”女儿声音听来有些急促,“我不回家吃饭,你跟妈说一声……爸,先这样,信号不好……”匆匆挂断了电话。估计身旁的小鬼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支手机也是女儿用剩的,“传承”给了龙野,里头铃声、音量乱七八糟,常叫龙野难堪。“我就猜到您是养女儿的!”小鬼难掩得意。龙野侧过身去,拿起一本八卦杂志唰唰翻了几页。小鬼自讨没趣,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没了踪影。
龙野剪了一头舒适的短发,欣喜油然而生。步出铺子几阵快意袭来,冰凉直透心底。这下“中东汉”的影子整个云消雾散了,重又显出一派蓬勃的生机。龙野乐开了怀儿。要想变得年轻一点原来并非难事,只需刮去胡子,剪一头清爽的短发,往镜前一站“立减三十”!──“三十”太黑心了,减个五岁、十岁已心满意足。
龙野买了一斤鸭爪上楼。
“孩子她爸,快,快!”上楼刚一开门就听见老伴夺命的呼喊。这一称呼二十年没用了,听来颇感亲切。博子坐在里屋的电脑桌旁,眼睛发亮凝视电脑的屏幕。“来看小开的照片,”一个劲地催促,“快来看呀!”
龙野换了拖鞋,把装鸭爪的袋子搁到桌上,问道:“哪个‘小开’?你‘三姨妈’那个?”
“对啦对啦,小开哥嘛!‘三姨妈’发来了邮件,长得白白净净……”──仿佛相亲的是她来着。
什么屁颠小开,我倒要来长长见识!龙野想着朝电脑桌走去。鸭爪的香味开始四处飘散。瞥了一眼久仰大名的“开哥”,龙野顿时懵了:小开,照片上的“小开”,怎么跟小白脸上司长得一模一样?分明同一人嘛!竟然会有如此荒唐的事?龙野彻底傻眼。
女儿─相亲─小白脸上司……对象成了上司已足够离谱,这个“上司”还是龙野的上司!──女儿相亲的对象竟是自己的上司!这般情节倘使写成小说,定是百年一见的蹩脚作品!
待到缓过神来,龙野凑近屏幕又加看了一眼:没错,是他,绝无可能认错!“这事用不着你管!”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令他背脊生起一股冰凉。
“这事不管不行!”龙野竖起了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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