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警告
“我反而这样认为……”我说。
“我应该这样做。”福尔摩斯急躁地说。
我一向自认为是一个极宽容大度人,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这样不礼貌且不屑地打断我的话,的确使我感到不甚愉快。因此,我严肃认真地说:“福尔摩斯,说句实话,你有时真的不近情理,让人难堪。”
他正全神贯注地思考,并没有马上理会我的抗议。他一只手支着下巴,面前是一动未动的早点,两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刚刚从信封中抽出来的那张纸,然后拿起信封,在灯前仔仔细细地研究它的表面和封口。
“这是勃洛克的笔迹,”他沉思着说,“尽管我以前只见过两次勃洛克的笔迹,但我仍坚信这小条肯定是他写的。希腊字母ε上端被写成花体,只有他会这样写。但是,这要真是勃洛克写的,那一定是发生极其重要的事了。”无疑他是在喃喃自语,可是这些话却勾起了我的好奇与兴趣,使我将不满瞬间抛诸脑后。“那么,勃洛克是谁呢?”
“华生,勃洛克不是真名,它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存在符号罢了;可是隐藏在它背后的却是一个狡诈阴险、捉摸不透的家伙。在上一封信里,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勃洛克并不是他的名字,并且公然向我指出,在这大都会中去追踪他无疑是大海捞针。勃洛克的重要性在于他结交了一个大人物。你想想看,一条鲭鱼和一条鲨鱼,一只豺狼和一头狮子——总之,一个本身平凡无奇的东西,一旦和一个穷凶极恶的怪物联合起来会怎样呢?何况那个怪物具有极大的危险性。华生。依我看,他就是这样一个怪物,你听没听说那个莫里亚蒂教授?”
“那是个手段极其高明的罪犯,在贼党中的名声就像……”“不要说外行话,华生。”福尔摩斯不赞成地嘟嚷着。“我是想说,犹如普通人一样平淡无奇。”“妙!你真是十分机灵!”福尔摩斯大声说道,“真没想到你也挺富有狡黠的幽默感呢。华生,看来我得小心点儿呢。但是把莫里亚蒂叫做罪犯,你似乎是在诽谤——这正是奥妙所在!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阴谋家,是一切罪恶的幕后黑手,是黑社会的头领,一个足以左右民族命运的智囊!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可是他表现出来的却是风度翩翩、乐善好施而又谦恭有礼,使人们对他敬佩无比,对他的赞誉之声充斥各地。因此,你刚刚的那几句话,足以使他告到你用一年的薪水去赔偿他的名誉损失。他不就是《小行星力学》这部有名的书的作者吗?这部书在科学界有其权威性。这样的人是可诽谤的吗?信口开河的医生和被人诽谤的教授——这就是你们两人将分别得到的称号。他可真是个天才,华生。可是,只要那些爪牙们弄不死我,我们终究会得胜的。”
“我希望能看到那一天!”我真诚地欢呼着,“如果你刚才提到勃洛克……”“噢,不错,这个勃洛克是整个链条中比较关键的一环,他离那个庞然大物比较近。但勃洛克并不是十分坚固的一环——这只是你我之间这么说罢了。就我所预料到的来说,他是这个链条中的致命弱点。”
“如果一环薄弱,全局又怎能无懈可击呢?”“太对了,亲爱的华生。因此,勃洛克就是我们破案的关键了。他还起码有点正义感,而且我曾经暗地里送给他几张十镑的钞票,在这些恰到好处的奖励下,他有一两次事先给我送来了有用的情报,它的价值在于它能使我预防罪行的发生,而不是在事情发生后才去惩办罪犯。我确定,如果现在有密码对照,我感到这还是那种有价值的信。”福尔摩斯把信平摊在空盘子上,我起身走到他身后,低头注视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它们是这样排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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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你能从这些字中获得什么信息呢?”
“显而易见,这是想用来传递秘密消息的。”
“可是没有密码本,这密码信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一点儿用处的。”
“‘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意思?”
“因为许多密码在我看来,就像报纸通告栏里的内容一样简单易懂。当人的智力面对一些简单的东西时,让人感到的只是有趣而不是厌倦。但这次不同往常,很明显它指的是某本书中某页上的某些词。要是我不知道是哪本书的哪一页,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么,道格拉斯(DOUGLAS)和伯尔斯通(BIRLSTONE)两个词又代表什么呢?”“自然是因为这本书上找不到这两个词。”“那他为什么不指出是哪本书呢?”“亲爱的华生,如果你是机智而狡黠的人,你就不会把密码信和密码本放在同一信封里。因为信件一旦投递错了,那就彻底失败了。但像这样做,只能在两封信都出错的情况下,才能出乱子。我们的第二封信现在该到了,如果这封信不是向我们做出解释的,那会使我感到奇怪的。”果然不出福尔摩斯所料,几分钟后,小仆人比利进来了,送来了我们所期待的那封信。
“是同一个人写的,”福尔摩斯打开信封时说道,“竟然有落款,”当他打开信笺的时候,兴高采烈地接着说,“喂,先生,咱们有进展了。”可是他读完信后,双眉紧蹙,面部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哎呀,华生,看来我们会失望了。但愿上帝保佑这个勃洛克不会有危险”。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这件事我必须停止了。太危险了,他怀疑我了,我看得出来。我把通信地址写完,打算把密码索引送给你时,没想到他竟突然来了。多亏我把它盖住了。如果他看到了,我就有大麻烦了。但我已经看到他怀疑的目光。请烧掉上次寄去的密码信,那封信现在对你毫无用处了。
弗莱德·勃洛克
福尔摩斯坐在那儿,不停地用手摆弄着这封信,紧锁眉头,凝视着壁炉。“也许这只是他的作贼心虚。他自认为是贼党中的叛徒,所以惧怕那个人的眼神。”福尔摩斯终于说道。
“据我猜想,那个人应该是莫里亚蒂教授吧?”“没错!对于他们那伙人来说,只要提到‘他’,都知道是谁。他们全部听命于‘他’。”“可是他还能怎样呢?”“哼,这倒是个大问题。试想,当一个有黑社会撑腰的欧洲第一流智囊与你作对时,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现在请你把信纸上的笔迹和信封上的比较一下,你会发现,咱们亲爱的勃洛克显然是被吓坏了。这种差别告诉我们,信封上的字是那个人突然来访前写的,所以清楚而有力;可是信纸上的字显然是慌乱时匆忙涂上去的,所以会潦草得难以辨认。”“我要是他,索性放下不管就是了,又何必写这封信呢?”“如果他这样做,我会去追问他,他反而会更麻烦。”“对,”我说,“那是自然的,”我拿起那封密码信,皱着眉头仔细看着,“重大秘密就在眼前,可就是无法揭开这层面纱,这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推开一口未动的早餐,点着了他冷静思考时的伙伴——那只烟斗。“我非常奇怪!”他仰靠在椅背上,凝望着天花板,说道,“也许你那非凡的才智,遗漏了一些东西。我们应该用一种单纯思维来考虑这一问题。对这个人而言,密码本是一本书。咱们就从这点入手吧。”“这是一点没把握的出发点啊。”“那么咱们把范围缩小一点吧。当我全神贯注去剖析它时,这件事似乎变得简单了。至于这本书,它是否已给我们提供了一丝可供参考的线索呢?”“根本没有。”“嗯,嗯,未必就毫无希望。这封密码信,开始是一个大‘534’,我们可以假设它是密码出处的页数。那么这本书一定是一本很厚的书,这我们也算有所进展。关于这本厚书的种类,还有其他迹象可寻吗?第二个符号是‘C2’,这是什么意思呢,华生?”
“应该是说第二章了。”
“不见得,华生。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的:既然有了页码就不需章数了。再说,如果五百三十四页是第二章,那第一章未免太长了。”“代表第几栏!,我喊道。”真高明,华生,你今天简直是才华横溢。如果它不是第几栏,那我可就真的误入歧途了。我们想像这本厚书是分两栏排印的,因为有一个词的标数是二百九十三,所以每一栏一定很长。现在我们的推理是否到头了呢?恐怕是的。不要小看你自己,亲爱的华生,运用你的智慧再动动你的脑筋!如果这本书是一本少见的书,他一定早已寄给我了。在他被发觉以前,他并没有寄给我书,只试图写信告诉我线索。他在信中是这样说的。这就足以表明,这本书是不难找到的,是人人都会有的一本普通的书。这番话听起来比较有理。
“现在我们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一本厚书上了。书分两栏排印,并且是一本常用的书。”
“圣经!”我兴奋地大声说道。“好,华生,很好!可是,如果你不见怪,我认为还不是十分准确。首先,这本书一定是莫里亚蒂党徒手中常用的书;再者,《圣经》有那么多版本,要两个版本页码都相同是不太可能的。这本书显然是版本统一的书。他确定他书上的五百三十四页就是我这本书的五百三十四页。”“可是这样的书太少了。”“没错,这正是关键所在。我们查找的范围又大大缩小了——那是版本统一而又人手一本的书。”“肖伯纳的作品!”“华生,问题还是存在的。肖伯纳的著作简练明确,所以词汇量不大。他的词汇不太容易用来传递一般消息,所以其著作可以被排除。同理,字典也不太适合。此外还有什么书籍呢?”“年鉴!”“太好了,华生!我敢肯定这次你切中要害了,就是一本年鉴!我们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惠特克年鉴的条件。这是本十分常见的书。它有足够多的页数,分两栏排印,如果我没记错,它开始词汇简洁,但快到结尾时却罗嗦极了。”福尔摩斯从写字台上拿起这本书来,“第五百三十四页,第二栏,是很长的一栏,是谈英属印度的贸易和资源问题的。华生,请你把这些字记下来!第十三个字是‘马拉塔’,天啊,这真是一个不太吉利的开始。第一百二十个词是‘政府’,虽然这个词似乎和我们以及莫里亚蒂教授都没有太大关系,但还勉强可以。现在我们试试下一个,这个政府究竟怎样呢?天呀,竟然是‘猪鬃’。亲爱的华生,这下全完了,咱们彻底失败了!”
他脱口而出的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可是那双不断抖动的浓眉却泄露了他内心极大的失望和恼火。我也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浑身无力地呆望着炉火。忽然间,福尔摩斯的一声欢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奔向书橱,从里面拿出第二本黄色封面的书来。
“华生,看来我们太爱赶时髦了!”他大声说道,“咱们追求时髦,所以受到应得的惩罚。今天是一月七号,我们新买了这本年鉴,而勃洛克那封信的蓝本很可能是一本旧年鉴。如果他能把信写完,他一定会说明这一点的。现在我们看看第五百三十四页都讲了些什么。第十三个词是‘There’,看来有希望!第一百二十七个字‘is’-‘Thereis’(两个词连起来,是‘有’的意思——译者),”在数字的时候,福尔摩斯兴奋得两眼发光,细长的手指因激动而不住地颤抖。“‘danger’(‘危险’——译者),哈!哈!好极了!华生,把它记下来。‘Thereisdanger-may-come-very-soon-one’(‘危险即将降临到某人身上’——译者),接下去是‘Douglas’(‘道格拉斯’——译者)这是个人名,接着是‘rich-country-now-atBirlstone-House-Birlstone-confidence-is-pressing’。(‘确信有危险即将降临到一个富绅道格拉斯身上,此人现住在伯尔斯通村伯尔斯通庄园,十万火急’——译者)。你看,华生!你觉得纯推理的成就如何?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去买一顶桂冠。”
一面听着福尔摩斯破译的密码,一面把它草草记在纸上的我不禁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奇怪的词句。
“他这种表达方法太古怪、牵强了。”我说道。“正相反,他干得简直太妙了,”福尔摩斯说道,“你很难在一栏文字里找到你需要的能表达你意思的每一个词,所以你只能留下一些线索,让收信人用他的智慧去解谜。这封信已清楚地告诉找们,噩运就要降临在一个叫道格拉斯的人的身上了。无论这个人是谁,信上说他是一个富乡绅。他确信——他找不到‘Confident’(‘确信’)这个词,只能找到与它相近的字‘Confidence’(‘信任’)来代替——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这就是我们的成就——看起来还是非常像样的分析工作!”
福尔摩斯好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即使在他对自己没有达到的预定目标而暗自失望的时候,他还是能用一种客观欣喜的眼光看待自己较好的工作成果。当比利推开门,把苏格兰场的警官麦克唐纳领进屋来的时候,福尔摩斯还在为自己刚取得的成绩而兴奋呢。
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时候,亚力克·麦克唐纳还没有蜚声全国。那时,他负责的案子办得都十分出色,作为一名青年,这样的成绩无疑是骄人的。因此,他在侦探界早已成为深受信赖的一员了。他外表高大健壮,体内仿佛蕴涵着一种无穷的力量正蓄势待发。他突出的额头和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睛,向人们展示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当他眼中闪烁着机智的光芒时,那两道浓眉也显得更加有个性。他是一个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性格倔强又充满智慧的人。他有着浓重的阿伯丁港的口音。
迄今为止,福尔摩斯已经成功地协助他办了两起案子,而福尔摩斯惟一在乎的,只是自己在解决难题的过程中所享受到的运用智慧的快乐。因此,麦克唐纳对这位天才的业余侦探怀着一热爱而尊敬的心情,这使他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都会诚心诚意地来向福尔摩斯请教。平庸的人往往认为自己最高明,只有真正有才能的人才明白“人外有人”。麦克唐纳很有才能,他明白请教福尔摩斯并不是贬低自己。众所周知,在欧洲无论是才能还是经验,福尔摩斯都是首屈一指的。尽管福尔摩斯不善交际,但他每次见到麦克唐纳,总是面带微笑,这足以证明他并不讨厌这个苏格兰人,甚至可以说是带有一丝欣赏和肯定的。
“你今天真早,亚力克先生,”福尔摩斯说,“我衷心希望你顺利,但恐怕是又有什么案子让你头疼了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想,如果你说的是‘希望’,好像比‘担心’更近情理些。”这个警官会意地微笑着回答,“好,喝口酒可以使身子暖和一些。谢谢,我不抽烟。我必须赶路了,在案子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是最有价值的,这一点你最清楚了,但……”警官突然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桌上我草草记下密码信的那页纸。
“道格拉斯!”他结结巴巴地说,“伯尔斯通!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哎呀,简直太神奇了!你是怎么搞到这两个名字的?”“这是今早华生医生和我偶然破译的一封密码信。怎么,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警官茫然不知所措,瞠目结舌地看看我,又看看福尔摩斯。“是这样,”他说,“今天早晨,伯尔斯通庄园的道格拉斯先生被谋杀了!”
二、福尔摩斯的论述
福尔摩斯一定是为这种富有戏剧性的时刻而生的。如果说这个消息能让他吃惊或激动,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尽管他不残忍,但长期的过度兴奋使他变得冷漠,然而,这只是指他的感情,他依然保持着理智而敏锐的洞察力。这个简短的消息使我感到万分恐惧,可是福尔摩斯的脸上却显得沉着而冷静,就像一个化学家看着一项正在进行的试验一样。
“太意外了!”他说。
“看来这倒是在你意料之中呢!”
“亲爱的亚力克,这只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绝不会让我吃惊。我为什么要吃惊呢?我只是从某处接到一封十分重要的匿名信,它警告我说某个人可能要遭遇危险。可是,一小时之内,我获悉那个人已经死了,既然危险已不能避免,它就只能引起我的注意而不会让我吃惊。”他大略地向警官叙述了一遍这封信的密码来由。麦克唐纳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两道浓眉纠结成一团。“原来我打算今早去伯尔斯通的,”麦克唐纳说,“我之所以来就是想问一下你们是否想和我一起去。不过,现在看来,呆在伦敦似乎是更好的办法。”
“我倒不这样认为。”福尔摩斯说。“真是活见鬼,福尔摩斯先生!”警官忍不住大声喊道,“一两天内,‘伯尔斯通之谜’就刊载在各大报纸上了。可是在案件发生之前就有人在伦敦预料到了,又怎能称之为谜呢?只要我们能捉住这个人,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吗?”“这是自然,可是麦克唐纳先生,你是否已经想好了如何让这个所谓的勃洛克落网呢?”
麦克唐纳把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那封信翻过来说:“嗯,是从肯波威尔寄来的,但并没有什么意义。名字还是假的,自然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对了,你不是说你曾给他送过钱吗?”“送过两次。”‘怎样给他的?’“把钱寄到肯波威尔邮局。”“难道你没有去留意是谁来取钱吗?”“没有。”显然警官对此十分不理解,他诧异地问:“为什么?”“这是信用问题。他第一次写信给我时,我曾经许诺不去追查他的行踪。”“你认为他是受人指使的吗?”“是的。”“就是你对我提过的那位教授吗?”“正是。”
警官麦克唐纳微微一笑,他瞥了我一眼,眼皮不停地眨动着:“毫不相瞒,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调查部认为你对这位教授有些偏见。我已亲自调查过这件事,他绝对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学问渊博的人!”“我很高兴你们竟赏识起这位天才来了。”“老兄,人们无法不佩服他啊!在我听到你的看法以后,我就决心去看看他。我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我们会谈到日蚀这个问题。他那时拿出一个反光灯和一个地球仪,一下子就把原理说得简单易懂了。他借给了我一本书,不怕你笑话,虽然我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仍是不太能看懂。他面容瘦削,头发灰白,说话时神态严肃,简直就像一位极为虔诚的牧师。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肩上,那感觉就像父亲送给你最真挚的祝福一样。”
福尔摩斯格格地笑着,一边搓手,一边说道:“好极了!好极了!麦克唐纳,我的朋友,如果我没猜错,这次极富兴致、感人至深的会见大概是在教授的书屋进行的吧?”“是这样。”“一个很精致的房间,对吧?”“非常精致——可以说是华丽,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坐在他写字台对面吗?”“正是如此。”“太阳照着你的眼睛,而他的脸则在暗处,是不是?”“嗯,那是晚上,可是我记得当时灯光照着我的脸。”“当然了。不知你是否留意在教授座位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我没错过任何地方,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这是我跟你学到的本领之一。那张画的主角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以手托腮,斜睨着人。那是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的油画。”麦克唐纳努力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
“让巴普蒂斯特·格罗兹,”福尔摩斯双手指尖相抵,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喃喃说道,“他是一位法国著名画家,在十八世纪中后期可以说是名声响亮,当然这只是指他的画。和他同时代的人中格罗兹声誉很高,但现在似乎比以前还要高些。”警官显然是被弄糊涂了,他茫然不解地问:“我们是不是应该……”“没错,我们不正在讨论这件事情吗?”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我所说的事与伯尔斯通之谜有着直接且极为重要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揭开谜底的关键所在。”
麦克唐纳求助似地望着我,勉强地笑着说:“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思维跳跃跨度是否太大了呢?这中间似乎少了两个环节,这使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已死的画家究竟会与这件案子有何关系呢?”“对于侦探来说,一切知识都是破案的法宝。”福尔摩斯指出,“一八六五年,格罗兹一幅名为‘牧羊少女’的油画在拍卖时,以一百二十万法郎——合四万以上英镑的价格成交。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足以让你深入地思考一番。”警官正在洗耳恭听,显然,这番话已引起了他的思考。
“应该值得你注意的是,”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从几本可靠的参考书来看,一名教授的薪水每年七百镑。”“那么他根本就买不起!”“对啊,他是不可能买得起的。”“嗯,这是值得关注的,”警官若有所思地说,“请你接着讲下去吧,福尔摩斯先生,你所说的简直是太吸引人了。”
福尔摩斯笑了笑。他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当别人发自内心地钦佩赞扬他时,他总是感到无比温暖。他这时问道:“到伯尔斯通去的事呢?”“还有时间呢,”警官瞅了一下表说,“我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口,到维多利亚车站连二十分钟都用不了。可是讲到这幅画,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从未见过莫里亚蒂教授。”“对,我从未见过他。”“那你怎么知道他房间里的情形呢?”“啊,是这样的。我去过他房中三次,有两次用不同借口等候他,在他回来之前,就离开了。至于第三次嘛,真不方便对你这个官方侦探讲。那是最后一次,我私自大略检查了一下他的文件,有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你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吗?”“什么也没有,这正是出乎我意料的原因。无论如何,你现在已经知道这幅画能证明什么了。它说明莫里亚蒂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如何搞到这些财富的呢?他还没有结婚,他的弟弟不过是英格兰西部一个车站的站长。教授的年薪是七百镑,但他却拥有一张格罗兹的油画。”“嗯?”“这样一推论,自然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通过许多非法收入来聚敛起自己的庞大财富吗?”
“对,当然也还有许多蛛丝马迹,都似乎通向整张网的中心,而这个毒虫却安安静静地在那里潜伏着。我只需提到一个格罗兹,因为其他的你已经亲眼见到了。”“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对你刚才所说的我承认非常有趣,甚至是太奇妙了。不过,如果你能把意思再明确一下就更好了——他从哪儿赚到那么多钱?造假币,还是盗窃?”“你看过关于乔森·怀德的故事吗?”“嗯,好像有点印象。他是一本小说里的人物吧!我向来不大喜欢小说里的侦探。他们总是不让读者知道他们办案的方法和原因。在我看来,那只能算是运气,而不是真正的办案。”
“乔森·怀德既不是侦探,也不是小说中的人物。他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只不过他生在上个世纪,大概一七五〇年,是一名罪犯头子。”“我是一个切合实际的人。所以,他对我没有什么帮助。”
“麦克先生,你现在最实际的事就是应该闭门读书三个月,每天读十二个小时犯罪史。任何事物都是循环往复的——包括莫里亚蒂教授在内。乔森·怀德是伦敦犯罪集团的幕后首脑,他依靠狡诈的头脑和组织势力从中收取百分之十五的佣金。时代的车轮在转,同一根辐条必会转回来。所以,过去发生的事,将来也会发生。对于莫里亚蒂的事,我想你会感兴趣的。”“你讲的都是我的兴趣所在。”
“我偶然发现这条锁链中的第一个环节——锁链连接着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物和上百个打手、扒手、诈骗犯以及坑蒙拐骗的赌棍等一些小角色,这中间自然还夹杂着一些小巫见大巫的罪行。给他们当参谋的是塞巴斯汀·莫伦上校,可是国法对这位‘军师’和莫里亚蒂本人却毫无办法。你想知道莫里亚蒂给他多少钱吗?”“我很感兴趣。”
“一年六千镑,这是他费尽心机的代价,这是美国的商业原则。我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了解到这一详情的。这比一个首相的收入还要多。通过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想像莫里亚蒂究竟有多少财产以及他从事的阴谋有多大了。另外一点:我搜集了一些莫里亚蒂一些用来支付家庭开支的看似正常的普通支票,这些支票是从六家不同的银行支取的,这会使你想到些什么呢?”“当然,非常奇怪,可是你得出什么结论呢?”
“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有多少钱,更不愿成为别人的话题。我坚信他开了至少二十个银行账户。他的大部分财产很可能存在国外德意志银行或者是利翁内信贷银行。以后当你能有一两年空闲时间的时候,莫里亚蒂绝对值得你好好研究一下。”麦克唐纳兴趣浓厚地听出了神,看来这番话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现在他那种讲究实际的苏格兰人性格又使他马上转回到当前的案子上来。
“无论如何,他当然可以存在任何一家银行的,”麦克唐纳说,“你这些饶有兴味的轶闻,害得我都离题了。福尔摩斯先生,真正重要的是你所说的:正如你从勃洛克的那封信中了解到的,这个教授似乎和这个案子有点儿关系。我们能结合这个案子再前进一步吗?”
“我们不妨推测一下犯罪动机。根据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件凶杀案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现在,假定犯罪的起因正像我们所怀疑的那样,也许有两种不同的动机。首先,我可以告诉你,莫里亚蒂用铁的纪律来统治他的手下。在他的纪律中,背叛的惟一下场就是死亡。我们可以假想道格拉斯曾背叛过他,而他即将到来的厄运却被另一个手下——勃洛克知道了。继之而来的就是对他的惩戒,而且这个惩戒也就会被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只是让他的部下更深刻感受死亡的恐惧。”“好!这是一种看法,福尔摩斯先生。”“另一种看法就是惨案是按照凶杀的一般手段由莫里亚蒂一手策划。那里是否遭到抢劫?”“这好像没有。”“如果这样,那么第二种假设就比较接近实际,可能性也大些。莫里亚蒂可能是在参与分赃的条件下参加策划的。再者就是有人不惜用重金叫他谋划这一罪恶勾当。两种假设都有可能。但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者还有什么第三种原因,咱们也必须去伯尔斯通寻找蛛丝马迹。这个人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他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来让咱们有迹可寻。”
“看来,咱们非要去伯尔斯通不可了!”麦克唐纳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道,“哎呀!现在已经太晚了。先生们,我只能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准备,就这样吧。”“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福尔摩斯跳起来,一边快速脱下睡衣换上外套,一边说,“等我们上路后,请你尽可能详尽地把一切情况告诉我。”
“一切情况”少得令人失望,但它却足以使我们更加重视这个案子,摆在我们面前的无疑是值得一位专家关注的一道难题。当福尔摩斯倾听那少得可怜但却极其重要的细节时,他面露喜色,两只瘦长的手不住地搓弄着。漫长而无聊的“蜇伏期”终于熬过去了,眼下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当天才们的头脑不能被善加利用时,连它们的主人也会感到厌倦,再灵敏的机器若不经常运转也会生锈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遇到了他感兴趣的案子,他的两眼泛着光彩,由于期待和兴奋,苍白的双颊微现红晕,急于探求真相的面庞神采奕奕。他坐在车上,上身前倾,全神贯注地倾听麦克唐纳介绍这个案子的主要情况,而这个案子正等着他到苏塞克斯去解决呢。警官向我们解释说,他是根据清晨送牛奶的火车带给他的一份简略的报告讲的。地方官怀特·梅森是他的好友,在需要他们帮助的时候,麦克唐纳的消息要比苏格兰场来得快得多。这种比较棘手的无头公案,一般需要大城市的专家来解决。
亲爱的麦克唐纳警官(他念给我们的信上这样说):
这信是写给你个人的,另有公文送到警署。请打电报通知我你到达的时间及车次,以便我去迎候。如果我脱不开身,也会派人去接。这件案子十分重要,请你务必火速赶来。如果你能和福尔摩斯先生一同前来,那是再好不过了。他会对此十分感兴趣的。如果不是其中有一个死人,我们就会以为全部案子会戏剧性地解决了呢。哎呀,好一个不寻常的案子啊!
“你的朋友似乎并不笨。”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先生,在我看来,怀特·梅森是个不知疲惫的人。”
“好,你还有话要说吗?”
“咱们遇到他后,就会知道全部详情了。”
“那么,你是如何知道这桩凶杀案的?”
“那是信后附的正式报告上说的。报告上没有用‘惨遭’这两个字,因为它不是一个公认的正式术语,只是说死者叫杰克·道格拉斯,因被火枪击中头部而死;案发的时间是昨晚午夜时分;还说这案件很明显是一桩谋杀案,不过还没有拘捕任何人。这起案件十分复杂离奇。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那么,麦克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谈到这里。证据不足就妄下结论,对破案工作有百害而无一利。当前浮出水面的只是伦敦的一个大智囊和苏塞克斯的死者,我们下一步要做的正是查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三、伯尔斯通的悲剧
现在,请允许我先向您描述一下我们到达案发地点以前所发生的事情(这是我们事后知道的),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暂时先放在一边。
伯尔斯通位于苏塞克斯郡北部边缘地区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沿袭着几百年的传统——由砖木混合搭建的房屋,但近年来由于环境优越,一些富户陆续移居此地,他们的别墅在丛林中若隐若现。当地人认为这些丛林是维尔德大森林的边缘,大森林伸展到北部白垩丘陵地,变得越来越稀疏了。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一些辅助性设施也相应开设起来,因此小镇的前景一片光明。伯尔斯通很快会从一个古老的小村落发展成一个现代化城镇。伯尔斯通是一个相当大的农村地区的中心,因为由此向东到肯特郡边区大约十里左右,有一个市镇滕布里奇威尔斯。
距村镇半英里左右,有一座以高大的山毛榉树而闻名的古老园林——伯尔斯通庄园。这个年代久远的古堡一部分兴建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代,当时休葛·戴·坎波斯在钦赐的庄园中心建立起一座小型的城堡。这座城堡在一五四三年毁于火灾。直到詹姆士一世时代,才在这座封建城堡的废墟上又建起一座砖瓦房,甚至连旧城堡四角被熏黑的基石也被利用上了。
庄园的建筑有许多山墙和菱形小格玻璃窗,仍保持着十七世纪初始建时的面貌。用于护卫城堡的两道护城河,外河因干涸已被辟为菜园。那道内河却依然存在,尽管现在只剩下几英尺深了,宽度却还有四十英尺,环绕着整个庄园。由于有一条蜿蜒不绝的小河流经这里,因此也算是流水不腐。庄园大楼底层的窗户离水面还不到一英尺。
进入庄园的必经之路是一座吊桥。吊桥的铁链和绞盘早已生锈、毁坏。但是,这座庄园的新主人竟奇迹般地将它修复得完好如初,使吊桥可以正常地晚上吊起,早晨放下。仿佛回到了旧时的封建时代,一到晚上,整个庄园就变成了一座孤岛——这一点和即将轰动整个英国的这一案件有直接的关系。
这所房子已荒废多年了,道格拉斯买下它的时候,已有随时坍塌的危险了。这个家庭只有两口人,就是杰克·道格拉斯和他的夫人。从各方面来说,道格拉斯都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大大的下巴,面容粗犷,留着灰白的小胡子,瘦长而结实的身材,尤其是他那双闪着智慧的灰眼睛,显示着他的机智敏锐不减当年。他总是喜气洋洋,和蔼可亲。但从他有点不拘礼节的举止行为中,似乎可以看出他曾经历过远远低于目前社会阶层的生活。
然而,尽管那些颇有教养的邻居们对他颇感好奇和谨慎,但由于他对当地的一切福利事业极为热心,并且十分积极地参加当地人举办的各种集会,再加上他拥有一副圆润男高音的嘹亮歌喉,而且常常喜欢满足大家的要求给人们高歌一曲,所以道格拉斯很快便在村民中树立起威信。他看起来很富有,据说是从加利福尼亚州的金矿赚来的。通过他和其夫人的谈话,人们可以获悉道格拉斯曾在美国生活过。
由于道格拉斯为人豪爽,喜好结交朋友,所以他的人缘非常好,而他那临危不惧、冷静自若的精神状态更使他的声望与日俱增。尽管他的骑术不是很高明,但每次的狩猎集会他都应邀参加,以惊人的毅力与别人竞争,靠着自己的决心,他不但坚持下来,竟也不落人后。有一次教区牧师的住宅起火,在本地的消防队宣告无法扑救之后,他仍义无反顾地冲进火窟,无所畏惧地抢救财物,从而名声显露。因此,杰克·道格拉斯虽然初来乍到,却已无人不知了。
他的夫人也赢得了当地人的爱戴。按照英国人的习惯,一个客居他乡的外来人,如果未经介绍,不会有人主动去拜访。但她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所以这对她并没有太大影响。而且,她专注于照顾丈夫和料理家务。据传她是英国人,在伦敦与丧偶不久的道格拉斯相逢。高高的身材,性感的肤色,轻盈的体态,处处显出她是一名美丽的女子。两人之间二十岁的差距似乎并未影响他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