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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茉莉的最后一日(2)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看,是这个数!你一个月能省三干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心一丝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钱。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三干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员?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回来看我一次,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就这一个。你能相信吗?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茉莉撮起三根手指头,对它们一吹,如同驱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郑大全满肚子别的心事。

茉莉发现他有眼无神的样子,便问:“你母亲在上海吗?”

“不,她在北京。”

“不过我喜欢上海!”茉莉说。她不知不觉露了原形:多年前一个无知却偏执的女子。“上海怎样了呢?还在吗?”

郑大全摸不清头脑了:“上海怎么会不在?”

“从日本人轰炸上海,就再没听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过上海,整个上海像‘百老汇’!”

“对对对!”郑大全有口无心地说。

“你住上海什么地方?”

“我住北京。”

“可是我喜欢上海!”茉莉脑袋一挑。半个世纪前她这副神情是很动人的。“你能相信吗?那时我还学会一句上海话呢!”她调动着干瘪的嘴唇,把它们圆起来,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无疵的假牙笑起来:“不好意思!肯定会学不像……”

郑大全觉得一腔内脏都饿得乱拱,发出很丑恶的声响。他想,把这桩推销做成,马上去吃个九角九的汉堡。

茉莉并没察觉郑大全的笑与搭腔都是在为他下一次进攻做准备。她只认为这推销员的笑十分友善体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一张脸如此近地对着她,容她尽兴地东拉西扯。

郑大全急得出了汗,却怎样也插不上嘴。老妇人的话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从嘴纺出线来,有的纺呢。妻子这时一定边做活边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么坠在大腿上,拼装出上百件塑料玩具,直到腿肿得如两截橡皮筒。他非让这老洋婆子买下一张床,她已经耗掉他四小时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个词儿,郑大全马上将“产品介绍”推到她面前:“你瞧这个——”那一页满是人的相片:“这些人都是被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们一眼,说:“是吗?”

“比方她,根本站不起来!自从买了这张床,奇迹发生了……”

茉莉见他手指点着的是张老女人的相片,穿一身“比基尼”,在一棵棕榈下丑陋地扭着臀。

“她是谁?”她突然问。

郑大全一怔:“不知道……”

“你认识她?”

“不认识。可是……”

“你不认识她怎么能相信她?”茉莉语言激烈并很带辩争性,“你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不是给雇了去瞎说八道?!”

郑大全想,真他娘的,这老太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愚钝温顺。

“这绝对是真的,绝对!”他说,眼睛凶狠起来。

茉莉忙向后撤身子,靠到沙发上。“好吧,”她无力地说,“就算是真的。”

“你看,它还可以自动升降,变成任何角度,适宜看电视、读书……”

“我从来不读书。”茉莉打断他。

“那好,读杂志……”

“杂志也早就不读了!”

郑大全火上来了,烦躁地嚷:“那你读什么?!”

茉莉惊得吞了声:“我……我只读账单。”

“好吧,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读你的账单!”

她看看他,畏缩地:“好的。”曾经儿子冲她嚷,她便是这样忍气吞声,怒而不敢言。

“像您这样的新顾客,公司给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过我可以给你百分之三十。”

“谢谢……”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当可观的了!”郑大全又在那小计算器上戳着,“您瞧……”

茉莉只得去瞧。她心里却想,我说什么也得马上吃药了,心脏已开始闹事。但她不能走开去找她的药瓶,让个陌生的推销员盘踞着客厅,自己走开,谁知他会干出什么来。退一步,即使药就在手边,她也不会当着外人吃它。在她的观念中,吃药不是一件可以当众做的事。因为一个人的病是一个人的隐私,当众服药,等同于当众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属于那类不憎恶维多利亚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这种观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们已开始打战。

郑大全感到饿得要瘫。忽然,挂在他裤腰带上的Beeper叫起来,赶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电话方向挪一步,问茉莉:“可以借您电话打一下吗?”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怀孕七个月,我怕……”

“那你马上回去吧。”

“我得先打个电话,看她是不是没事……”

“换了我,我现在就回家。”她将电话机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郑大全咬咬牙关,决定拉倒,电话不打了。他不能在节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刚才忘了告诉您!”他拼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你这样的老年顾客,另有额外的百分之五折扣!这样你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发上越缩越矮。她想,这人前脚走,她后脚就吞药片。

“这样吧,”郑大全说,“我再给你加百分之五,凑个百分之四十折扣,怎么样?”

茉莉求饶地摇头,她脸上出现一种长辞般的疲惫,以及由疲惫而生的凄婉。郑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怜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劲,就是彻底征服。他裤腰带上的Beeper再次叫起来,他不去理会。他不愿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郑大全在计算器上飞快戳点手指尖,“两千一百六!算你两千块好了!”

“两千,”茉莉耸耸肩,“那可真不坏。”她脸上没有任何向往。

“你给两千,这床就是你的了!”

茉莉感到心脏像给什么重物压住,正横一下竖一下地挣扭。她伸颈子喘一口气。

郑大全注视她,觉得她大喘一下是下决心的表现。他觉得事情终于是可以再进一步了,从口袋掏出一支笔、一本收据、一张保险维护单。就在这当口,他一阵眩晕,险些照着茉莉怀里一头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残酷的事,对于他和她是同等残酷。他知觉自己脸上仅有的一点人色全褪尽,连十个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说,“两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惨无人色的脸对她笑,说:“那您说您愿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耸耸肩,“两千块买张床?不,让疯子去买吧。”

“我可以给你再降一些价。给你对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没换过床?!”郑大全叫唤起来。其实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马路上拖回来的,少说有五十年了,两人上了床情不情愿都往一堆滚,做起爱来床比他俩还忙。“三十年一张床?难怪它拧您的脊椎骨!”他大惊小怪嚷着,同时人瘪在沙发扶手上,起不来了。

连茉莉也看出他的变化。

“你怎么了?”她问。

“没事……”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

“就是……非常非常地饿……”他迟钝地把眼珠转向她,“从早晨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

“可我不会给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因为我自己也从来不吃晚餐。”

“我不会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经习惯了。有时我会喝一杯牛奶。不过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会喝的。抱歉。”

郑大全沉缓地点点头,表示心领了。他感到那阵突袭的虚弱已将过去。

“怎么样——我给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脏一点点在胡来了,非得立刻吃药了。

“我说过我暂时不需要这床。”她说。

“其实我给您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经一分钱也没得赚了!”他说,摊开两只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郑大全骨碌一下爬起,将小计算器给她看:“一千四百!只要一千四,床就归你了!”

茉莉闭上眼。郑大全敛息等待。她睁开眼,他马上问:“付现金还是付支票?”

“我说过要买了吗?”茉莉说,已不再亲善。

“是我听错了?”

“很可能。”

两人都被折磨坏了。天色近黑,郑大全已不记得裤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听好,我再给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郑大全将脸凑到她跟前,没点灯,他想让她看清他脸上的诚意和狰狞。

没有眼镜茉莉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拉亮灯,叹口气说:“天哪!”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买。”茉莉说,心想,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块,您让我赔本呐?!”郑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让我清清静静吃我的药了。她撑着沙发扶手,半立起来做出送客姿态:“大门在那边。”

郑大全站起,环顾一眼这座活坟,想到自己一生最精华的一段中有七个小时被糟蹋于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带些悲壮地说:“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彻底痴呆了。

“六百!听清楚了吧?这可是您自个儿说定的价!”郑大全听见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干唾沫。天黑尽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热望;在这七小时中,这热望不止一次地涌上这东方青年的心、身、两只虎口。她开始在茶几上糟七糟八的纸片里翻找。郑大全盯着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终于浮现,她小心地对郑大全看一眼。

他递上自己的笔。他胜了。他得逞了。没赚多少钱,可还是得逞了。看着这风烛残年的老妇颤抖着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迸发的同情。

茉莉将支票递向他,小小一页玩意儿抖得如同暮秋风里的蝉翅。

郑大全刚离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刚才兜底翻覆的杂色纸堆里,她发现了药瓶。她将它抓在手心,正要拧开瓶盖,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她拖过电话机,按了银行的号码,那头是个机器声音,请她等候。茉莉却没有力气等了,对那头喜气洋洋的机器声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诉银行取消那张刚开出的支票,却怎样也凑不出足够的生命力将这句子讲完。她横在了沙发上。

郑大全一路飞车到家。开门撞上二楼一位女邻,她正从她家出来:“你你你怎么回事?”她以食指枪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寻呼机,你怎么也不回话!你妻子去医院啦!”

郑大全那磨去一层皮的嘴霎时成一口洞。

“大出血!早产!没看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从他的地下室延上来。血还鲜着,灯光里晶闪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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