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爸爸从厂子里拿回几块破铁皮,敲敲打打地作成大大小小的几个铁桶。妈妈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指着大中小三个铁桶说:“给你们拾焦子(煤渣)用的,一人一个。”丰儿刚要开溜,妈妈接着说:“大桶拾满了三分,半大桶二分,小桶一分。”
收儿过去费力地提起大桶说:“我要大桶。”收儿从小有个特性,就是任何事他都想做得比别人强,比如要是妈妈表扬了哥哥或者姐姐,他就要想方设法让妈妈也表扬自己,还要努力让妈妈表扬自己的次数比表扬哥哥姐姐的次数多。
丰儿推开收儿,拿起三个桶跑到水池子跟前,在桶里接上水,倒来倒去地试了试说:“我用中桶,两中桶还满不了一大桶呢。”
妈妈夺过中桶把大桶递到丰儿手里说:“你用大桶,妹妹用中桶,弟弟用小桶。”
丰儿不再争辩,拿着大桶跑了出去。姐姐领着弟弟各自拎着自己的桶也出去了。
秀儿拾焦子的速度是最快的。过去秀儿拾焦子是用一个布口袋盛着,现在有了铁皮桶,顺手多了。每次锅炉房里往外倒煤灰,秀儿总是能在众多拾焦子的孩子中第一个冲上去,那些最大最黑的焦子也总是能被秀儿抢到手里。用粗铁丝窝成的铁钩子在煤灰堆上翻飞,不一会儿桶就满了。收儿拾得慢,但他并不会为得不到妈妈的表扬和那一分钱着急,因为每次姐姐都是要把收儿的小桶装满再装自己的桶,所以他尽可以沉住气,只等着和姐姐一起回家后向妈妈要钱。赶上焦子多的时候,姐姐会把挑出的焦子集中在一边让弟弟看着,挑完焦子姐姐一趟一趟把焦子弄回家。但是姐姐每次都忘了向妈妈要钱,妈妈也忘了给她。于是妈妈给收儿钱的时候,收儿就问:“姐姐的呢?”姐姐就说:“俺不要”。妈妈就说:“吃了多少胡萝卜啊操这个闲心?”收儿也常常学着姐姐的样子,妈妈给钱的时候,就说:不要了。妈妈就会把拿钱的手收回去,继而摸着收儿的头表扬道:“俺这个老生子儿就是会疼娘。”收儿就感到比拿到一分钱还要高兴。收儿从来没见过妈妈给姐姐钱,也没听到过妈妈表扬姐姐。
丰儿好象从来没有拾过焦子,他是和锅炉房的人套近乎,帮着人家添煤、推车,哄得人家高兴了,用铁锨往他的桶里装上一下子煤,他就提着回家了。不过几次以后,丰儿就宁愿不要那三分钱也不到锅炉房去了,他认为太没意思了。
日子是艰难的,但是二哥好像总能从中找出有意思的事情来。一家人守着一个咸菜碗吃饭的时候,二哥会突然夹起一个粗萝卜条说:“粗的好吃,粗的脆!”于是弟弟妹妹开始跟着在咸菜碗里找粗的。往往为了一个粗萝卜条兄妹三人争闹不休。结果是妈妈再做饭的时候把萝卜条都切得很粗。没想到一到吃饭二哥又会突然夹起一根细萝卜条说:“细的好吃,有滋味!”于是弟弟妹妹又会一边吃着嘴里的一边盯着碗里的细的,可是每当看好了伸手去拿,又总是被手疾眼快的二哥一下抢到手中。三个孩子就又开始吵闹,都说是自己先看见的。妈妈经常叹气说:“什么时候吃饭不吵架了,我就熬出来了。”
要想开荤就要等到过年。因为物资匮乏,定量供应,有俩钱儿也买不到东西。一幢楼十几户人家,一到过年会发几个猪头票、几个大前门烟票、几张点心票等,凭票掏钱购物。全楼住户一家出一个代表抓阄,谁抓着是谁的,有些很困难的家庭干脆就放弃了。王家不管抓到什么购物票,总要设法和别人家换成猪头票。
炖猪头的这一天,三个孩子不再出门,看着爸爸用烧红的火钩子烙去猪头上没收拾干净的鬃毛,抡着斧子把猪头一块块劈开放进锅里。
看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妈妈说:“出去玩一会吧,煮熟了叫你们。”可是孩子们谁也不出去,丰儿和秀儿要么装着做作业,要么找点活干,总能找到留在家里的理由;收儿干脆目不转睛地守在跟前等着。
“妈,冒热气了!”收儿喊。
“刚开锅,还早呢。”妈妈说。
才一会,二哥悄悄对弟弟说:“闻到味儿了。”
“妈!闻到味儿了!”收儿提醒妈妈。
妈妈过来说:“早着呢,什么时候用筷子能插动,就好了。”
于是收儿拿来筷子,一会儿掀开锅盖用筷子插一插,一会儿再用筷子插一插……
猪头煮好了,爸爸从骨头上把肉剔下切好,连同炖猪头的汤一起留起来招待客人,孩子们要解馋只能先从啃骨头开始……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虽然弄些野菜、树叶子掺和着,粮食还是越来越不够吃。一次丰儿饿倒在放学的路上,是爸爸一个好心的同事把他背到食堂,用一个地瓜面窝头把他救醒过来。
一天,住在西市场的胡丰收伯伯到家里来了,两口子一起来的。孩子们像见了亲人,胡伯伯胡娘娘的一阵乱喊。胡伯伯家里日子过得宽裕,带来的东西王家过年也难得一见——卤好的猪头肉用荷叶包着,让人看一眼就直咽唾沫;王家过年吃的猪头肉是自己家里煮的,和这个一比,味道差远了。一瓶原装的景芝白干,要花一块六毛钱才能买到;王家过年时也会买酒,但那是散装的六毛钱一斤的白干酒,只买一斤,招待客人用。落座后胡伯伯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毛三分钱一盒的泉城牌香烟,王家爸爸上班时口袋里装的是八分钱一盒的大众牌,在家里抽从老家捎来的烟叶子——晒干搓碎了,用纸条卷着抽。孩子们用过的作业本,基本都让爸爸用来卷烟抽了。
妈妈切了猪头肉,拿起一块填到守在一旁的收儿嘴里,秀儿见状悄然躲到一旁,丰儿几步走到跟前快速拿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也离开了。妈妈又凑了两个素菜,边往小木桌上端菜边说:“少油没盐的别笑话俺。”胡娘娘拿眼四处一寻,把坐在远处的秀儿领到桌前,用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就往秀儿的嘴里送,秀儿一边极力躲避,一边恐慌地看着父母,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妈妈冲秀儿呵斥道:“赖在这里干什么?”秀儿眼里含着泪,挣脱着要离开。
胡娘娘放下筷子,一把将秀儿揽到怀里说:“我的亲娘,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又气恼地对妈妈说“你两口子重男轻女到啥程度啦!这还是孩子的家吗?”秀儿掉着眼泪脱开胡娘娘跑到外面去了,收儿就跟过去看。收儿想帮着姐姐擦眼泪,姐姐不允,收儿就又回到大人们这边。
吃饭了,两个男人坐在小木桌旁边喝边聊,其余人胡乱填了肚子围在一旁说话。
时间不长,王家听出了来意。原来前几日爸爸到胡伯伯家去,说起过日子的艰难。胡娘娘就说:“你家孩子多,饭量越来越大,日子难的时候还在后面。俺就大国一个儿子,负担就轻。干脆把你家秀儿送给俺吧,你重男轻女,俺喜欢闺女。”
“要说孩子到你家来倒是受不了罪。”爸爸含含糊糊地搭腔说。
“那就这么定了,我喜欢秀儿。”胡伯伯说。
“回家和家属商量商量吧。”爸爸说……
回到家来爸爸并没有和妈妈说这个事。胡伯伯两口子等不及,就上门来了。
胡伯伯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先是试探着说,后来干脆就表明了今天就要把秀儿接走的意思。
胡伯伯最后说:“俺家的条件好点儿,俺两口子的为人你们也了解,又都喜欢秀儿这个闺女,秀儿到俺家里来,亏不了孩子;你两口子烦女孩儿,俺两口子喜欢。”
胡娘娘附和着说:“俺从怀孕就盼着生个闺女,结果生下来是个小子;秀儿到俺家里,遂了俺心愿。再说……也能给你们减轻点儿生活负担是不是?”
妈妈表情怪异地看着爸爸;爸爸只管低着头吸烟。屋子里一片寂静。
“要是想孩子,啥时候到俺家里去看都欢迎,秀儿得空也可以来这里住几天。”胡伯伯补充说。
胡娘娘又附和道:“这事儿定下就抓紧把户口办了,秀儿一上学户口就不好迁了。”
“……事儿到不是孬事儿……”爸爸说。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胡伯伯高兴的说。胡娘娘跟着呵呵笑。
“俺看不行。”在一旁一直不做声的妈妈说到。“要说家里的事男人做主,不该俺妇道人家插言,可是俺看这个事不行。俺孩子多,可也就这么一个闺女,这些年她爸爸不喜欢女孩子,俺也随着他做,可是要想把孩子送人,说啥俺也不能同意!前些年把大儿子耕儿送给了他大哥,现在又要送闺女,俺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值钱啊?俺这也是人啊!呜……”妈妈说着就哭了起来,“这是过的啥日子啊?跟着你吃苦俺不嫌,把孩子送人俺不答应!”妈妈边哭边说,突然哭声一停,面露恐慌地喊道:“秀儿!秀儿呢?秀儿!”喊着就去找,找到家门外抱住孤零零站在走廊上的闺女放声大哭起来。
一屋子人跟着跑了出来,就见秀儿一边跟着妈妈哭一边帮着妈妈擦着眼泪。收儿从来没见过妈妈哭,看这光景,跟着大哭起来。
“干啥!这不是商量吗。”爸爸生气地说。
“不用商量!你烦俺娘们儿,俺带着孩子自己过!不碍你眼!”妈妈哭着说。
“这是怎么说的啊,孩子俺不要了;快屋里去吧,让人家笑话。”胡伯伯劝道。
“就是啊,不要了不要了,快屋里吧;你看看你看看,俺也是好心……”胡娘娘说。
众人进了屋,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丰儿突然说:“我去,我愿意去。”
“你作死啊!”妈妈骂道。
“快别添乱了,俺谁也不要。”胡娘娘说。
这以后,妈妈对秀儿的态度好了起来,还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半新的褂子改了改,穿在了秀儿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