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曾写过一首诗,题名为“空心人”,集中表现西方人面对现代文明濒临崩溃、希望颇为渺茫的困境,以及精神极为空虚的生存状态。诗中的“空心人”是失去灵魂的现代人的象征。我选择“空心人”做诗集名称,既无意于向伟大诗人致敬,更无意于狐假虎威,借伟大诗人的诗题为自己的作品虚张声势,在主题内涵上也无意于借鉴或挪移,这是纯然的巧合。一直以来,我的诗所着力展现的是当代知识分子,尤其是80后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心理图谱。我觉得,当代知识分子,尤其是80后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在遭遇高考时大学并轨、考研时硕士扩招、博士毕业依然找不到工作、工作后买不起房等多重压力的碾磨中,这一代知识分子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虚无感、无根感、无所适从感。我周围许多朋友、同学都在承受这些压力的碾磨,我自己也如此,对于他们和我遭受的煎熬、痛苦、困顿、挣扎、失望、虚无等精神失调的状态,我如此熟悉,却又无能为力,无法找到出路,因而,我将笔力集中于展现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
有人将我们80后称为“漂泊的一代”,我认为如果这一指称成立的话,那就不仅是指地理意义上的“漂泊”,更多地应指向精神意义上的漂泊。70后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读完中专便被分配工作而安定下来;而80后,曾一直被视为“在蜜罐中长大”的一代人却在升学、就业与买房等各方面都遭受着“无法承受之重”,尤其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和城市中家境不太好的80后,被“蜜罐”封住了口,简直要“窒息”。80后知识分子最大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我们不断在求学的路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心力交瘁地匍匐前行:我们报考中专准备“跃农门”时,中专并轨,不分配工作,我们只好向“黑色的七月”冲刺;经历“黑色的七月”后,我们被理想放逐,选择出走,离开家乡,踏上无根的漂泊之旅;而当我们大学毕业,我们又被时代和政策放逐,“就业难”的问题和不断的教育变革逼迫着我们马不停蹄地攻读硕士、博士、博士后,因而我们不断地漂泊、出走,但结果却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不断地滑向更深的虚无、困境。与此同时,我们的爱情、婚姻、生活、家庭等各方面无法不受到牵连与影响,陷入无法突破的困境。在这过程中,我感觉我们都已是“空心”的,我们的理想被社会和时代绑架,自我被彻底抽空,我们完全成为“另一个我”,我们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而前途又是什么?或许,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我们,永远被时代搁置,被命运架空,没有停靠点,没有根。在想到这些时,我便试图以诗的文字去描画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或许只是部分)的精神图谱。我曾想到给我的诗集取名“出走”,因为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出走的过程。但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或一个侧面,其实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渴望停下来,慢下来,静下来,只不过时代和社会逼迫我们每天疲于奔命,当我们手捧高学历却由于没有背景和关系而找不到好工作,当我们由于无法承受高昂的房价而无法找到“蜗居”的一小片地方,当我们在这物质主义和金钱至上的年代却身无分文时,我们只能“奔命”,每天被时代和社会的鞭子抽赶着陀螺般旋转,由此我们都成了“空心人”,我们被时代和命运已完全抽掉了“心”,抽空了“自我”。我曾经在北京某单位工作过一段时间,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每天凌晨5点多起床,然后一头栽进“梳洗—飞奔向公交站—赶公交—转地铁—飞奔向单位”的模式中机器般地循环旋转,当每天都如此“飞奔”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我完全就不是我自己了,也找不到自己了,我完全就已是一个“空心人”,一个每天疲于“奔命”的“空心人”。于是最终我放弃了这份工作。
在诗集中,我将这些年的诗大体分为“出走”“困境”“心狱”“出口”四辑,我觉得,这些诗已大体上呈现出“空心人”的面貌与图谱,当然,我写的还远远不够,我对“空心人”的构造也依然只是“在路上”。
我们每个人一出生便在“出走”,从母体出走,从故乡出走,从异乡出走,从自我出走。当我们从母体出走后,我们感到安全感的缺失;当我们从故乡出走后,我们便感到一种无根之感,因而,我们的内心便一直在寻找停靠点、栖息所和精神的家园。我在第一辑中收录了一些写故乡的诗,但我书写的不仅仅是故乡,更展现了从农村出走的知识分子作为农村人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角色在“故乡”面前却被当作异乡人、陌生人的尴尬与悲哀,对于从农村走出的知识分子来说,故乡永远都无法真正回去,因而,我的这些诗中书写了知识分子离开故乡后的无根之感,漂泊异乡时的无所适从、心无所依之感,归来时却发现自己是故乡的“陌生人”“异乡人”的无家可归之感。由于这种无根之感、无所适从感、无家可归之感,我们马不停蹄地向更远的远方出走,漂泊。
当我们走上不断出走的“在路上”,我们便不断地遭遇困境:人生的困境、命运的困境、生活的困境、婚姻的困境、感情的困境、精神的困境……因而,我在诗中不断叩问命运。2009年母亲遭遇不测而瘫痪、失去语言能力后,我更多更集中地思考命运、无常等因素带给人的困境,因而我在写母亲、姑姑、父亲等人物时都不仅仅是写人,而是写命运,写命运带给他们的困境,写命运无常带给人的困惑与困扰。我觉得,人走来走去都走不出命运设置的陷阱;无论如何出走,无论向何方出走,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摆布。我们永远被命运的巨轮推着,不断地向前挪动脚步。
由于无根之感和对命运困境的困惑,知识分子们形成了自己无法挣脱的心狱,这是更深的精神困境,甚至是病态的。于许多人而言,爱情、婚姻、生活等都成为囚禁自我的监狱,这种精神藩篱看不见,却无处不束缚“自我”,异化自我。每个人都成了“囚鸟”,层次越高的知识分子,这种“心狱”就越森严,越难穿越。在第三辑诗中,我从爱情、婚姻、生活等方面试图展现知识分子的“心狱”,刻画他们(我们)挣扎、痛苦、迷惘、绝望甚至堕落的精神图景。
无论我们出走向何方,无论我们陷于什么样的困境,无论我们为什么样的心狱所缚,无论我们多么绝望、惶恐、虚无,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出口,只不过每个人寻找的“出口”的形式与路径不一样而已。我在诗中也试图寻找出口,具体而言,主要是一种“慢”和“静”的心态,是沉浸于纯粹的山水、自然之美的自我抚慰。这种“寻找”依然在寻找中。出口,或许就在前方,但或许永远找不到。
由于我一直在思考以上这些内容,因而我的诗总体上透着一股“苍凉”,或许,命运的多舛、人生道路的曲折、爱情婚姻的波折与困境在我骨子里筑就了一股“忧郁”与“苍凉”。曾有朋友给我写过一首诗,题为“我不要你眉间的皱”,便是因为我眉头总是皱着,好像锁着人世的许多烦愁,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忧郁”。这或许也是“空心人”的一种表情吧。
在诗集出版之际,感谢王光明老师拨冗为我写序,感谢吴思敬、谢冕、费振刚、李小雨、罗振亚、张清华、张桃洲等老师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注、扶持与帮助,感谢西川老师、肖水、李成恩、阿斐、蒋浩等师友为“80后诗系”和我的诗集所付出的艰辛劳动,感谢关心“80后诗系”和我的诗集出版进程的王西平、杨庆祥、胡桑、麦岸、罗铖、郑小琼、钟世华等诗友。
2012年7月于苦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