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伙子满含责备的目光中——这目光里也有死亡的痛苦——昂热拉如今不只看出他说不出的爱她,不,她也看出自己对他也是一往情深,怪只怪过去没有意识到,只一味让骑士身上越来越明亮的光辉迷惑了自己。如今,她懂得了那小伙子的唉声叹气,懂得了他对自己耐心的默默无言的追求;如今,她才懂得了自己那颗不平静的心,知道了为什么每当迪韦内特到来,每当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自己心中会那么激动。
“晚了,太晚了,我已永远失去了他!”昂热拉在心里说。稍后,她鼓起勇气,克制那撕碎她心肝的绝望情绪;由于她有勇气这么做,也就做到了。
可是,尽管如此,出现了干扰这一点儿仍未逃脱骑士锐利的目光;不过,他考虑问题很细心,决不去揭开这个她觉得有必要对他保守的秘密,只满足于提前和她结婚,以彻底挫败任何可能的情敌。他把婚礼安排得极有分寸,很好地照顾了可爱的未婚妻目前的心境和情绪,使她又一次赞叹自己丈夫殷勤的为人。
骑士对妻子体贴入微,百依百顺,真诚敬重,无比钟爱,使昂热拉心中对迪韦内特的思念很快便自然地完全消失了。给他俩明媚的生活投下第一片阴影的,是韦尔杜阿老头儿的病倒和死去。
自从那夜把家产全部输给骑士以后,他再没摸过牌,谁知道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心灵却似乎全让赌博给占据了。牧师来给他送终,对他讲升天之道,他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牙齿缝里不住地喃喃着“输——赢”、“输——赢”,一双垂死时颤抖的手还不停比画,就跟在发牌和抽牌似的。昂热拉和骑士向他俯下身,亲切地唤着他的爱称,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似乎已认不得他们。临了儿,他发自肺腑地叹息了一声,说出一个“赢”字,便咽了气。
昂热拉痛苦万分,每每想起老人死时的情景就心里害怕。她第一次看见骑士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时他还是个不可救药的、没有心肝的赌棍——又历历如在眼前,使她担心有朝一日骑士会扯下天使的面具,重新开始旧日的生活,现出他那魔鬼的原形。
昂热拉这可怕的预感,不幸很快变成了现实。
韦尔杜阿老头儿临终仍念念不忘过去的罪恶生活,竟藐视教会的安慰,令梅内尔骑士也感到不寒而栗。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从此以后就老想到赌钱的事,夜夜做梦都坐在局上,赢来一堆又一堆的钱。
昂热拉呢,她越受到对骑士本来面目的回忆的袭扰,便越闷闷不乐,对骑士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温柔信赖了。同样,骑士心里也产生了怀疑,以为昂热拉的郁郁寡欢与曾经扰乱过她心境、至今仍对自己秘而不宣的那桩隐情有关。于是怀疑产生出烦闷与气恼,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伤了昂热拉的心。由于心理上的奇妙反作用,对不幸的迪韦内特的思念又在昂热拉心中复苏起来,她对骑士的爱情遭到了不可挽救的破坏,这从年轻心房中萌生的最绚丽的花朵遭到了摧残,她产生了绝望的情绪。夫妇俩感情越来越坏,这让骑士觉得生活在家里单调寂寞,枯燥无味,急欲到外面去活动活动。
骑士的厄运重新降临。他内心的烦闷和气恼引起的演变,由一个坏家伙来最后完成了。此人是骑士过去局上的一名助手,他死劝活劝,硬要拉骑士下赌场去,那劲头儿令骑士也感到可笑。他狡狯地说,他简直想不通,骑士怎能为一个女人就抛开那唯一使他值得在世上活一遭的事。
没过多久,梅内尔骑士的牌局上便金光灿烂,比任何时候都更兴旺了。他照样赌运亨通,对手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的财富越聚越多。然而,昂热拉的幸福却如春梦一场,从此破灭了,可怕地破灭了。骑士对她漠不关心,甚至对她表示轻蔑!他常几周几周、几月几月才见她一面,家事全丢给一个老管家处理,而且对用人是想换就换,弄得昂热拉在自己家里也成了个陌生人,从谁那里都得不到一点儿安慰。她经常在失眠的夜里听见骑士的马车在大门口停下,沉重的银箱被拖上楼来,骑士粗声大气地吩咐这个那个两句,便砰的一声关上了他那离得远远的卧室的门。这时候,昂热拉便热泪纵横,心如刀绞,在深沉的哀痛中千百遍地呼唤迪韦内特的名字,恳求万能的主快快了却她这悲惨凄凉的残生!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良家子弟在骑士局上输光了全部家产,便在赌场中,在骑士设局的赌台边上,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血污和脑浆直溅到赌客们身上,他们一个个吓得四散逃奔。唯有骑士不动声色,他问那班打算回家去的赌友,这样为了个没气派的傻瓜便提前散局,可符合赌场的老规矩?
这件事大为轰动。连一些最堕落、最狠毒的烂赌棍,也对骑士这不见先例的行径愤愤不平。于是所有人都起来反对他。警方取缔了骑士的赌局。还有人控告他弄虚作假,而当做铁证的,便是他那闻所未闻的好赌运。他怎么洗刷也洗刷不了,结果被处以罚金,失去了他财产的很大一部分。他遭人唾骂,受人蔑视,于是便又回到他备受虐待的妻子怀抱中。浪子回头,昂热拉也高高兴兴地欢迎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曾在狂赌之后收了手,她心中又产生出一线希望:如今骑士已是上了年岁的人,从此该真正改邪归正了吧。
梅内尔骑士带着妻子离开巴黎,迁居到了昂热拉出生的城市热那亚。
在热那亚,骑士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可是,他与昂热拉之间恬静的夫妻生活一经遭到“魔鬼”破坏,要想恢复就怎么也不行了。不久,他心里又产生出烦躁情绪,逼着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一刻不得安静。他的坏名声也跟着他从巴黎传到了热那亚,使他不敢去设局,尽管他心痒难熬,急欲一试。
当时,在热那亚最有钱的局主,是一个受了重伤不能再服役的法国上校。骑士心里怀着对他的嫉妒和仇恨,到了上校局上。他希望自己红运如初,能马上结果掉这个对手。上校呢,却一反常态,变得快活而幽默起来,高声对骑士道:“有赌运亨通的梅内尔骑士到他局上来,玩牌才真正有了一点意义,眼下可以进行那场唯一使他对赌博发生兴趣的战斗啦。”
事实上,骑士在头几盘手气仍然很好,他便相信了自己的赌运不可战胜,终于叫了一声“Vabanque”法语:“炸局”,意即下一个与庄家台面上全部赌金相等的大注,一举打垮庄家。,结果一下子输掉很大一笔钱。
在这之前时输时赢的上校,扬扬得意地把赢的钱捞到自己身边。从此以后,骑士便完完全全倒了运。
他夜夜赌,夜夜输,直到他全部财产萎缩成了手中仅存的几千杜卡登票据。
为了把这些票据兑现,他整天在外面跑,傍晚才回家。可夜幕一降临,他口袋里揣着最后一点儿金币又往外走,昂热拉猜准他要去哪儿,便出来拦住他,跪在他脚下泪如泉涌,求他看在圣母和全体圣者分上,别再去干那可怕的勾当,别把她推下痛苦穷困的深渊。
骑士扶起她来,心情沉痛地把她抱在怀中,声音低低地说:
“昂热拉,我亲爱的,我的好妻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必须去,我不能不去。可明天,明天你的一切忧愁都会没有了,我以支配我们的永恒的命运起誓,今天赌最后一次!——放心吧,我的好乖乖!去睡觉,去做一个好梦。梦见我们将来的幸福时光,美满生活,以及我今晚的好赌运!”
说着骑士便吻了吻妻子,匆匆忙忙跑出家门。
两盘下来,骑士输了个精光!
他站在上校身边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瞪着台面。
“您不押了吗,骑士?”上校边洗牌边问。
“我输光了呀。”他强作镇静地回答。
“什么也没有了吗?”上校发着下一盘的牌,问。
“我成乞丐了!”骑士又气恼,又心痛,声音都哆嗦起来。他仍目不转睛地瞪着赌台,对其他押家正从上校手里赢走越来越多的钱的情况却视而不见。
上校继续心平气和地玩着。
“您可还有位漂亮的妻子呢。”他压低嗓门儿说,对骑士望也没望一眼,手里洗着下一盘的牌。
“您这话什么意思?”骑士怒气冲冲地问。上校只顾翻牌,根本不答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
“一万杜卡登——赌昂热拉。”上校一边让人端牌,一边转过半个脸来道。
“您疯啦!”骑士大吼一声。可同时,他已渐渐恢复了冷静,发现上校正一个劲儿地在输。
“那就两万杜卡登好了。”上校手中停下洗牌,放低声音说。
骑士默不作声,上校继续赌着,牌几乎张张都对押家有利。
“行啊。”在开新的一盘时,骑士凑近上校耳朵说,同时把皇后推到台面上。
抽牌结果,皇后输了!
骑士咬牙切齿地退到一边,绝望而面无人色地靠在窗台上。
局散了,上校走到骑士跟前,刻薄地问了一句:
“喏,这下怎么说?”
“嘿,”骑士气急败坏地吼道,“您把我变成了乞丐啦。可您必定是发了狂,才想到可以赢走我的妻子。难道我们是生活在荒岛上?难道我妻子是个女奴,可以让无耻的男人任意买进卖出,赢来输去?不错,要是皇后赢了,您就得付我两万杜卡登;反过来,要是我妻子肯抛弃我而跟您去的话,那就算我输掉了对她的一切权利。——随我来吧,您会大失所望的。我妻子才不会像个下贱妓女似的跟人走,她会充满厌恶地赶走您的!”
“大失所望的将是您自己。”上校讥笑骑士道,“当昂热拉厌恶地赶走您这个使她不幸的可耻罪人,满怀欣喜地投进我的怀抱中来,您自己才会大失所望呢!当您听见教会的祝福将我与她结合在一起,无比美满,无上幸福,您才会大失所望呢!——您说我发了狂——哈哈,我要赢的正是您对于您妻子的权利,至于她这个人,肯定是我的!哈哈,我告诉您,骑士,您的妻子可真十分爱我啊,这我知道的——告诉您吧,我并非别人,正是那个迪韦内特,正是那个和昂热拉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后来却被您用鬼蜮伎俩赶走了的邻家少年!——唉,直到我不得不上战场去了,昂热拉才明白过来,明白了她是怎样爱我——这一切我现在才知道——可当时却后悔莫及了!——是魔鬼点醒了我,我可以在赌博中把您毁掉,所以便拼命玩起牌来,并跟踪您到了热那亚。如今我大功告成啦!走,见您妻子去吧!”
骑士失魂落魄地站着,像被一千个响雷击中了似的。那神秘而可怕的命运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这时他才完全看清楚了自己给可怜的昂热拉造成了何等巨大的不幸。
“让昂热拉,我的妻子,决定一切吧。”他声音沮丧地说,同时跟上急急忙忙冲了出去的上校。
到了家中,上校一把抓住昂热拉卧室的门把手,骑士却推开他,说:
“我妻子睡了,您想把她从香甜的睡梦中搅醒吗?”
“嗯,”上校回答,“在您让她遭受了无数痛苦之后,她什么时候还能睡得香甜啊?!”
上校坚持要进房去,骑士猛然扑在他脚下,绝望地喊道:
“可怜可怜我啊!——把我的妻子留给我吧!您已经使我倾家荡产了呀!”
“想当初,韦尔杜阿老头儿也这么跪在您这个没人性的恶棍跟前,也没能使您那石头一般坚硬的心肠变软一点儿,眼下就是老天对您的报应!”
说完,上校又朝昂热拉的卧室走去。
骑士抢先冲到门边,一把推开门,奔向躺着他妻子的床前,用手分开帐幔,呼唤道:
“昂热拉!昂热拉!”然后俯下身去抓住她的手……蓦地却面如死灰,浑身哆嗦,声音怕人地叫喊起来,“您瞧啊!您赢得了——我妻子的尸体!”
上校惊惶失色,冲到床边,昂热拉已经没有一丝生气,她死了——死了!
上校冲空中举起拳头,狂叫一声,奔出门去。从此便销声匿迹,杳无音信!
陌生人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故事,从长椅上站起来走了,大为震惊的男爵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对他讲。
几天后,有人发现陌生人在自己房里得了脑溢血,不多一会儿便一命呜呼,临终时没说任何话。他的证件表明,这个自称包达逊的陌生人并非别人,原来就是不幸的梅内尔骑士。
男爵认识到是上天派梅内尔骑士来救他,让他悬崖勒马,便发誓无论如何不再受骗人的赌运的引诱。
直到今天,他还谨守着自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