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干不出什么名堂,’她说,‘谁都会给自己出主意,写字也都在学校里学过。’
“我还告诉她,我们还抄乐谱,这可并非人人都会的。
“‘您又转什么傻念头了?’她责备我说,‘丢开您的音乐,该想想正经事啦!再说,您有能耐独自经营一家商号吗?’
“我解释说,我有一个合伙人。
“‘合伙人?’她惊叫起来,‘他准是在骗您!您该还没把钱交出去吧?’
“我不知为什么就发起抖来。
“‘您交了吗?’她又问一次。
“我承认已交了三千金圆做筹办资金。
“‘三千金圆?’她高声道,‘这么多钱?’
“‘其余的钱,’我接下去说,‘都存在商务裁判所里,无论如何都是保险的。’
“‘这么说还不止三千金圆啰?’她大声问道。
“我讲了保证金的数目。
“‘是您亲自送进商务裁判所去的吗?’
“‘是我的合伙人去办的。’
“‘那您有张收据吧?’
“事实上,我并没有收据。
“‘您那位清白的合伙人叫什么?’她继续追问。
“我稍觉平静了一点儿,把我父亲那个秘书的姓名告诉了她。
“‘仁慈的主啊!’她嚷着跳了起来,双手绞在一起,‘爸爸!爸爸!’
“老头子应声进来。
“‘您今儿个在报上读到了什么?’
“‘关于那个什么秘书吗?’
“‘就是,就是!’
“‘喏,这家伙逃跑了,丢下了一大堆债,骗了许多人。如今正到处逮他哪!’
“‘爸爸,’她喊道,‘他也被那家伙给骗啦。这人把自己的钱全交给他管,让他给害得倾家荡产啦!’
“‘天下就有这么多傻瓜!’老头子嚷道,‘我不是总这么讲吗?可你老替他讲好话。先前你也笑话他,后来却说他为人诚实。现在我不能不管了!我要让你们瞧瞧,这儿是谁的家。你,芭尔芭拉,给我滚回屋去!您,先生,也快请便,希望您往后别再来了,我这儿没东西施舍!’
“‘爸爸!’姑娘叫了一声,‘别对他这么狠,他已经够倒霉啦。’
“‘正因为如此,’老头子吼道,‘我不想也跟他一样倒霉。这个人,先生,’他指了指芭尔芭拉丢在柜台上的那封信说,‘他才是位好汉子!头脑中有主意,口袋里有金钱。他不骗谁,可谁也休想骗他。要说诚实嘛,这样的人就最诚实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还不能肯定保证金已经丢了。
“‘可不是,’他嚷道,‘那位秘书是个蠢货哪!告诉你,他是个无赖,精得很。您就快走吧,没准儿您还能抓住他呢!’
“说着,他便把手掌搭在我肩上,推我到了店门口。我往旁边一闪身,转过脸去望姑娘,她身子倚在柜台上,眼睛盯着地面,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我想走过去,她却生气地把脚一跺,我向她伸出手,她的手只哆嗦了一下,像是又要打我似的。我走出店门,老头子赶紧就把门关上了。
“我踉踉跄跄地穿过闹市,出了城门,来到旷野。绝望一次次攫住我的心,但我很快又产生了希望。我回忆起,我是陪着秘书一块儿去商务裁判所存放保证金的。当时,我在下面大门口等着,他单独上去缴的款。他回来说,一切都办妥啦,收据过几天人家给我送到家里来。结果这话并未兑现,不过可能性总还存在。天蒙蒙亮,我便回到城里。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秘书的家。但他的邻居都笑话我,问我是否没有看报。商务裁判所离他家仅仅几幢房子,我顺道便去让职员查存根,结果既不见他的名字,也不见我的名字,毫无付款的迹象。这一来,我的倒霉就肯定无疑了。而且,事情还没有完呢,因为有我与那骗子签订的合同在,他的好些债权人就扭住我不放,想让我还债。好在法院没有批准。为此真该赞扬和感谢他们!虽然对我来说,批准不批准都是一样。
“在遭遇这种种不幸的时候,说实话,杂货商和他女儿已完全被我抛诸脑后了。后来心境平静了一点儿,我便考虑未来怎么办的问题,于是又清楚地回忆起了最后那个晚上的情景。老头自私成性,对他我可以理解,可是姑娘呢?我有时想,如果我还有财产,能够养活她,她说不定就会……可是,她并不爱我这个人。”说到此,老人摊开两手,看了看自己枯槁的身体,就连我对人客客气气,她都看不顺眼。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天黄昏——从前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杂货店里消磨的——我又坐在朦胧暮色中,想着那个去惯了的地方。我仿佛听见他们在说话,在骂我,在嘲笑我是个傻瓜。这时,门外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是芭尔芭拉!——我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面前似乎出现了奇迹。她脸色苍白,胳膊上挎着个小包。她走到屋中央,停下来环视着空荡荡的四壁,再瞅了瞅室内可怜巴巴的几件家具,长叹一声。随后,她走到靠墙立着的橱柜前,解开小包,拿出她为我洗过了的内衣和手巾。她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几乎是空荡荡的,吃惊得绞起手来。但很快,她便开始整理原有的衣服,并把她带来的几件也放进去。整理完,她退后几步,眼睛望着我,手指着仍然开着的抽屉说:‘五件衬衣,三条手巾,全都在这儿了!’说完,她慢慢推上抽屉,手撑着橱柜,放声痛哭起来。可以看出她很难受。她坐在橱柜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用手绢捂着脸,出气时重时轻,还在一个劲儿地抽泣。我轻轻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她柔顺地任我拉着。可是,我为了让她看我,顺着她低垂的手向上抚摩到她臂肘的时候,她却陡然站了起来,挣脱手,沉静地说:
“‘一切都没有用了!事情已经注定。您是自己情愿的,既害苦了自己,也害苦了我们,当然最苦的还是您自己。本来,您是不配得到同情的,’说到这儿,她越来越激动,‘因为您太软弱,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太轻信,对谁都死心眼,管他是骗子还是老实人。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同情您。我这会儿来是向您告别。是的,您可能很惊奇,这是您的事。可如今我不得不到那些粗鲁的人中间讨生活,虽然我反抗了很久。有什么办法呢!刚才我已让您握过我的手,咱们这就分别吧——永远分别!’
“我看见,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向外走。我的手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她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衣服都理好了。当心别再丢了什么。往后的日子会很艰难啦。’她举手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喊道,‘愿上帝保佑您,雅各布!——永远永远保佑您,阿门!’她压低声音补充了这么一句,出去了。
“到这时候,我的四肢才活动起来,急忙出门去赶她,到了楼梯口对她喊:‘芭尔芭拉!’我听见,她在楼梯上停住了,就迅速往下走,她却在底下对我说:‘别来啦!’说完便跨下最后几级楼梯,出大门去了。
“自那以后,我日子过得很苦,但却没有哪天比这一天更苦。第二天,我好了一点儿,可依然神思恍惚,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便一大早跑到杂货店前徘徊,希望能打听出一点儿芭尔芭拉的消息。然而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最后就鼓起勇气从旁边朝店里张望。我看见店里坐着个陌生女人,在称货物和找补零钱。我大起胆子走进去,问她是否已经把店盘过来了。
“‘眼下还没哪。’她回答。
“‘老板一家上哪儿去了呢?’
“‘今儿个一早就去了朗根勒巴。’
“‘他女儿也去了吗?’我吞吞吐吐地问。
“‘那还用说,’她回答,‘她去那儿结婚嘛。’
“女人也许还对我讲了我后来从其他人口里知道的一切,那就是:朗根勒巴的一名屠户,也就是我第一次上杂货店碰见的那位,很久以来就在向芭尔芭拉求婚,她却一直不从;直到最近几天,在父亲的催逼下,同时也可能没有别的人好指望了,她才答应下来。这天早晨,父女俩便动身去了朗根勒巴;而眼下,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芭尔芭拉已做屠户的老婆啦。
“我说过,那女人可能已对我讲了上面的全部情况,可我只呆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一个顾客走来把我推开,那女人也不客气地吼起我来,我才离开了杂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