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否粗鲁无知,她说她自己无从作出判断;不过呢,所有给了她教养的老师和牧师都健在,她不太久之前还是个孩子。她丈夫娶她时明知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市民姑娘,她嫁给他也只知他是个商人,而并没想嫁给一位作家和学者。不是她改变了自己的本性,而是他自己变了。在此之前,她忠诚而心满意足地跟他过日子,他看样子也是。甚至在他玩起那些新花样儿来的时候,全城的人都知道,她也不曾跟着大伙儿嘲笑他,倒是一发现事关家庭的和睦,便真心诚意地按着他的要求做,能办到的全办了,不管这使她的处境多么难堪,多么丢人。然而,到最后他竟要求她做不可能的事,竟让她用一种矫揉造作的不自然的语言,在老长老长的信里写下她女性的情感,为的是公之于众,让她为这又生疏又讨厌又无益的事情浪费美好的时光,没法再好好地持家过日子。不是她热衷于弄虚作假,倒是他自己养成了这些枯燥乏味、一点儿提不起劲来的癖好,才会强迫自己和她去演那出极其可笑的情节喜剧。尽管如此,她出于对丈夫的敬畏,也希望整个麻烦早一些过去,仍旧努力使他心满意足。只可惜在急迫慌乱之中,她选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她坦然地承认。
她讲,塞尔特维拉的妇女谁都知道,年轻的威廉老师是个既热情又谦逊,既腼腆又诚实的人。和这个人,在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开个善意的玩笑而不必担心下不来台。她甚至相信,她可以耍点无害的小计谋,把给丈夫回信的任务交给他,是的是的,向他订货、约稿,如同人家经常请老师完成一些文字工作,例如也包括写情书。说到这儿,她指出某些大胆的侍女就曾经如此。不是她写了那些需要回的信,而是施托特勒,仅此一点,大概便可驳倒所谓不忠的指控。照她的看法,以她的愚见,这场官司本该上文学法庭,而不是婚姻法庭。尽管如此,她仍到庭听审,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帮助她一下子明白了她婚姻的真实内涵。现在,她对施托特勒先生不再有任何感情,这就使她有足够的理由同样坚持与他一刀两断,更何况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呢!
事实表明,所谓对丈夫不忠实只不过是举止失当,法庭决不会据此就判处离婚,至少一个严格正统的婚姻法庭不会。然而,法官老爷们却又不能不判,因为他们和全城的市民一样,都太乐意剥夺可怜的维吉这位漂亮温柔的妻子,把他跟可笑的凯特撮合到一起。于是宣布了离婚有效,理由是志趣不合,习惯各异,丈夫虐待妻子,例如把她关在地窖里和粗暴地撵出家门;妻子也行为轻率失当,例如和教员通信等等。不过应该说明,妻子是品行端正、名声清白的,理当有权分享丈夫的全部财产而不再承担任何责任,所以要求施托特勒即刻交出格丽特莉从娘家带来的全部财物,或者妥善加以保管,等候领取。
维吉与其说是兴冲冲地回到家里,还不如说垂头丧气。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要知道现在不是终于甩脱了那个沉重的包袱,甩脱了他痴呆无用的妻子吗?只不过也没少给他头上浇凉水,让他清醒清醒。一跨出法院大门,几个站在旁边的人就冲他喊:“哈,你这个大傻瓜!你准是墨水喝晕了头,竟扔下这样好的老婆不要!而且陪嫁也可观,肩膀圆圆的,品行还那么端正!”“瞅见了吗?”一个问另一个,“从她帽子底下露出来的鬈发,多么浓密,多么有光泽!”“可不是!”另一个回答,“你看看她那笑盈盈的眼睛里还燃烧着怒火,她生气的模样儿可爱到了极点!真的,要是我有这么个老婆,我一定每天惹她生气,只为了随后吻得她把气消下来!喏,感谢上帝,这下她会碰见个有眼力的主儿啦!”
在路上又有人喊:“那小子来了。他扔掉自家的甜杏子,去吃山上的野苹果!”
“但愿他别倒胃口!”路的另一边有人回答。
一个鞋匠提高嗓门儿道:“这小子扇了豆腐一巴掌,就自以为当了剑客!”
一个做纽扣的匠人也说:“随他去吧,他准保是个死脑筋。世界上有各种各样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这小子也是钻进粪堆就出不来。”
最后,正用麻絮擦拭一口嵌了锌的锅子的铜匠补充一句:“他呀就跟那个魔鬼一样。他说:‘我得彻底改变自己!’于是就拿一块烧红的煤炭塞到尾巴底下,往火药桶上一坐。”
这样的七嘴八舌,深深伤害了维吉的自尊心,大大影响了他的情绪。他没精打采地走进卧室,不禁悲从中来。然而不多会儿,他心里便云开雾散,出了太阳。原来是凯特·安巴赫小姐身穿一条轻飘飘的塔夫绸长裙,来到了他面前,她还戴着一块漂亮的小金表,表壳又薄又脆,只不过十五年来再没上过弦,因为里边早已没了发条。她摘下披巾,同情地拉着维吉的手,坐到他身边的沙发上。她完全迷住了他。于是,这呱呱叫的一对儿很快取得结婚的一致意见,并且下决心成为共同实现精神追求的美满姻缘的活样板。就这样,可笑的凯特幸福地当上了未婚妻。接着她便留在维吉家吃饭。席上,她百般撒娇献媚,叫本来就喜欢前一位太太的女仆看着也觉得丢脸。一对儿情侣喝了不少上等葡萄酒,下午乘兴手挽手穿街过巷,一直走到凯特的家里,并且马上邀来一些熟人,庆祝他俩订婚。说起庆祝的情况,最好的一点就是凯特的老母亲看见搬来丰盛的饮食,而且多少年来第一回能真正吃饱肚子。要知道,三十多年了,她操心的都只是如何喂养她那饿鬼女儿,自己吃的时候少,看她吃的时候多。不过,既然凯特终于还是带回家来一个有钱女婿,她就想现在可以高高兴兴地去死了。她女儿没任何能耐,可不能孤零零留在世上没个依靠啊。这正是,烂怀表还会配上金表链,人世间常常如此。
婚礼举行得要多快有多快,而且是辉煌、排场又热闹;因为,凯特想尽情享受当新娘子的全部乐趣,众星捧月似的成为一个盛大节日的中心。维吉呢,也借机猛撒请帖,大宴宾客,以改善与市民们的关系。新的施托特勒太太没心思安安静静过日子,而是撺掇着丈夫把以婚礼开头的狂欢继续下去,陪着她哪里好玩儿奔哪里,敞开家门欢迎客人,及时纵情享乐。
这么胡搞瞎折腾,维吉倒觉得挺舒服,挺满意,因为无论什么场合,无论当着什么人,她都宣称他是一位天才,都使他成为谈论的中心,什么话题总往他身上扯,而且只叫他库尔特。咱库尔特说过这个,讲过那个,在她已成了口头禅。“最近你怎么讲来着,亲爱的库尔特?真太有意思啦!我没办法不佩服你,了不起的库尔特,竟一点儿没放松写作和学习!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唉!到底该怎样才能当好这样一位丈夫的妻子呢?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好库尔特?我可是觉得你有些疲倦,把旅行毯裹紧点呀,我的孩子!今天回家去可不准你再写了,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当着许多人的面,如此这般地叨叨来,叨叨去,听得维吉就像在喝蜂蜜。他反过来也叫她“我勇敢的太太”或者“亲爱的妻”,并肯随着他这信口雌黄的矮脚婆娘的口风,一会儿装得受苦受难,一会儿装出狂热激动。
这一切对塞尔特维拉人来说,可比吃牡蛎和龙虾色拉还有味儿。是的,只要有维吉和凯特两口儿的好戏看,即使请吃烧烤野鸡他们也不肯离去。有好多年,他们都得到源源不断的新笑料。为了把乐趣维持下去,老奸巨猾的捣蛋鬼们表现得极其小心谨慎。由此便练出一种新功夫,即在嘴角实在不听话了的时候,抢先抛出一个大胆的笑话来,接着趁机笑上一通。这样的笑话时刻准备得有,并有不断地丰富和精练,最后竟汇集成一个富有自身价值的集子。有这么一些塞尔特维拉人,一些手工业者和公务员,他们为杜撰和润色一则新笑话,竟能够花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某个笑话看上去构思成熟了,打磨得也不错,就先在一家小酒馆试讲,看那噱头是不是有效果;然后根据情况再作修改,为此常常要请来行家,并且谨守一切艺术法则。重复、拖沓和夸张都严格地摈弃,或者只是基于特殊的意图才得到允许。
对于老乡们的勤勉辛劳,维吉全然不知。每当聚会中有人讲那样的笑话引得他忍俊不禁,他就会露出悲天悯人的高傲神气。“可不是嘛,”他对他太太说,“一个人要不再对这种幼稚的东西感兴趣,有了更高的眼光,才真正叫幸福哩!”
他果然就扬着由他老婆的劲风吹得胀鼓鼓的篷帆,在高高的空中飘来飘去。他飘得那么痛快,不出一年,就在凯特的帮助下降落到多数塞尔特维拉人注定要落下的地方。特别是随着格丽特莉的离去,他店里的资金也少了。他置店里营业于不顾,从全国收罗来一小撮同类,搅在一起大搞什么文学,不外乎那种头脑清醒的人都不屑一顾的玩意儿,疯狂而又幼稚,以无休止的重复、模仿充作空前的创新,实际上只是拾人牙侩,要不便纯粹胡扯。任何人只要不买他们的账,他们就把矛头对准你,把你一个人骂成阴谋作对的小集团。他们自己在背后也互相瞧不起,因此,从前生活得单纯和无忧无虑的维吉,现在不只忧虑重重,纠葛甚多,而且受到愚蠢的狂热和未满足的虚荣心的折磨,真叫苦不堪言。仅仅为付那些每天飞来飞去、毫无价值的邮件费用,内容空洞的信函呀,印刷品和影印件呀,呼吁书和宣传品呀,等等等等,已成了他沉重的负担。他每次从越变越短的本子里剪下一条邮票便叹口气,而正经的能带来收益和付足了邮资的业务信函却日趋减少。终于,家里根本不再有任何邮票,凯特便当仁不让,负起去邮局买来贴上的使命。然而,她只把信往邮筒里一投,钱却拿来吃了零嘴。遇上是上午,她就进灌肠店啃蹄子;要是吃过了午饭,她就改道甜食店,吃苹果味蛋糕。这一来,维吉从报复心重的笔友们那里,又会收到成倍的欠资信。这些信中写着“谨致问候并握您的手”,实际上却暗藏着许多诅咒。
这期间,格丽特莉似乎从地球上消失了。哪儿也不见她的踪影,哪儿也听不到她一点儿消息,她就这么深居简出。即使有时外出,她也只走靠近城墙的后门,一个人到郊外去散步;她还经常不在家,有时一走就几个月,到外地过简朴的休养生活,享受她一人独处的自由。在塞尔特维拉,她不搭任何求婚者的茬儿。然而多次有消息说,她已在外地重新订了婚,可又谁都不了解进一步的情况。至于她似乎对威廉漠不关心,再没见过他,就更没任何人感到奇怪啦。因为谁都不相信,她真会倾心于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惟其如此,威廉就更惨喽。谁都不怀疑,他对格丽特莉已经是五体投地。城里的男人和娘儿们一般见识,都认为他打她的主意是大逆不道,没少讥讽他想入非非地大写情书的事。甚至每当他打井边经过,井台上的姑娘们便会唱:
小教书匠,小教书匠,
邻居的苹果不该你尝!
他也深感羞愧,不过主要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格丽特莉把他扯上法庭的方式,狠狠刺伤了他的心,他自认为从此开了眼,认清了自己和那班娘儿们,他要永远把她们全部赶出自己的思想。事实上呢,他真定下心来,不再做任何蠢事,而是勤勤恳恳地、满怀爱心地教起他的学生来。可偏偏这时候他的聘任期满了,因为他只是个代课教员,没有固定职位。学校本来打算续聘他,谁料城里的牧师也是督学,他给有关当局打了威廉卷入婚姻纠葛的报告,建议给年轻的失足者一个教训,批准续聘他的事就告吹了。牧师之所以恨这位教员,是因为他不信基督,而且热衷于弄那些异教的神话,其实他不了解,威廉自从害起单相思,就已经皈依唯一的真正的上帝。结果,年轻的教员被停职两年,丢掉了饭碗。
威廉捆起铺盖行李,准备去别的地方落脚。出于悔恨,他决心隐姓埋名,去给富农们当一名可怜的长工,以在田间的辛劳挣自己的面包。要知道,他是塞尔特维拉附近一个不复存在的农民家庭的子弟,从小不得不下地劳动,对乡间的农活儿无不熟悉。打定这样的主意后,他在三月一个大雾迷茫的早上就徒步往山道上走去。可刚上山顶,湿雾已变成急雨,他转头四望,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希望雨很快会过去。他看见不远处,在林子边上一座大葡萄园的最高处,有一所用葡萄藤编结成的小房。这是种葡萄的人休息的所在,前边的凸檐刚好可供避雨。威廉走过去,坐在檐下的石级上。那所小屋顶上装着风向标,墙上开着圆圆的玻璃窗,古色古香的就像画里的一样,房前的凸檐由木头柱子撑着,石阶两旁装上了铁栏杆,合起来便构成一个阳台。遇上天气晴好,从阳台上可以远眺山下的平原,遥望南面和西面的连绵雪山。木柱和窗板涂上了色彩,只不过风吹雨打,全都不再鲜艳。
威廉坐着坐着,忽听小屋内有了动静,门开处,葡萄园的主人走出来,邀请他进屋去一块儿避雨。屋里的桌上摆着一瓶樱桃酒,主人从小壁橱里再取出一只玻璃杯,斟满了酒递给客人。“我在这里没有面包,”他说,“咱们就一块儿抽袋烟吧!”说着,他又从小壁橱中取出两根簇新的、长长的陶制烟袋,还有上好的烟草。要晓得,塞尔特维拉的老爷们儿在抽腻了雪茄之后,眼下又时兴起大模大样地抽陶土烧的老古董烟斗,那德行跟有些荷兰商人一样。
这位塞尔特维拉人是个布商,不久前灵机一动干起了农业,因为农产品行情不错,而且务农可以常在户外走动。眼前的葡萄园连同几大片草场和一些山坡上的田地,过去全属国有,布商把它们给买了下来。现在他上山来观察葡萄园的情况,因为春天的活路该开始做啦。他问威廉想上哪儿,有什么打算,他对客人还完全不了解。威廉回答,他想在农家找活儿干,只要需要,他什么都可以帮他们做,他自己也没多少要求,只希望安安静静做活路。布商觉得挺奇怪,继续刨根问底,直到探听出年轻教员离开城里的原委。
“这个牧师真够刁钻的,”他说,“竟然把幼稚单纯跟品行恶劣混为一谈。行啊,咱们也来揭揭他没完没了地玩弄他那些女学生的老底:凡是漂亮的、水灵的,他总让坐在自己身边儿;那些驼背、独眼儿和穷困可怜的,他却推到教室后面,而且几乎不问她们问题。这跟您写信那档子事相比,可要恶劣得多啊!要是您那样练练文笔他都觉得不对头,他这样好色咱们就认为更要不得!可话说回来,您到底会不会干农活,使不使得来农具呢?”
“会,会一些!”威廉回答,“在我已故去的父母亲患病期间,我什么农活都干过,直到十八岁时父母亲死了,变卖了田产,我才用剩下的一点点钱进了师范班。那不过是五年前的事,而且就在师范班里,我们学员也得干点儿农活呢。”
“那为什么您又不愿用您的知识谋个好点的差使,而甘愿替农民干活儿呢?”主人问。
然而威廉已下定决心,没有情绪和人一个劲地谈论自己的境况。
幸好这时雨完全停了,而且是阳光普照原野。主人准备去看葡萄园,邀请威廉再陪他待一个小时,说他今天反正还可以赶很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