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猎户家
[德国]赫勃尔
弗里德利希·赫勃尔(FriedrichHebbel,1813—1863),德国19世纪重要的戏剧家兼抒情诗人和小说家。他是一个贫苦泥瓦匠的儿子,童年生活十分困苦,十三岁即当泥瓦工学徒。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他被教区法官收留做听差,后兼书记之职,过了八年备受凌辱而毫无报酬的仆役生活。尽管如此,他仍刻苦自学,并开始在故乡威塞尔布伦的报刊上发表诗作。后来在一位女工的无私资助下,先后在海德堡和慕尼黑的大学里攻读哲学、历史和文学,学习期间生活异常清苦。
1840年,赫勃尔创作的第一个剧本《尤蒂特》在汉堡和柏林公演获得成功,奠定了他作为文学家的地位。两年后他的第一本诗集出版。接着,他依靠丹麦国王资助,到法国和意大利旅行。在巴黎期间结识了海涅,写了许多诗,完成了最重要的剧作《马利亚·玛格达莲娜》(1844)。1846年,赫勃尔与一位走运的维也纳女演员结婚,换得了安适宁静的生活。以后的十多年间,他又创作了《阿格妮丝·贝尔瑙厄》(1851)、《吉格斯和他的指环》(1856)及《尼伯龙根三部曲》(1860)等一系列重要剧本。
应该说赫勃尔是继歌德、席勒之后最富创作力的戏剧家,只可惜受到保守落后的社会环境的限制,世界观表现出很大局限,作品尽管艺术性都很高,思想倾向则多数是保守的。只有《马利亚·玛格达莲娜》和早年的诗歌、小说,还流露出对社会的不满,比较具有现实意义。早年的艰苦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赫勃尔于创作力旺盛的五十岁时在维也纳逝世。他的半部自传《我的童年》(1846—1854)和四卷日记,不但本身文学价值很高,而且对一个出身微贱的艺术天才遭到社会扼杀的过程作了忠实记录。
《夜宿猎户家》是赫勃尔短篇小说中比较有名的一篇。它通过两个青年知识分子的亲身感受,说明劳动人民有时外貌可能很丑,内心却总是善良而美丽的。小说的情节紧张而富于戏剧性,并寓有一些朴素的生活真理,读来耐人寻味。
“咱们一下子走不到D城了吧?”奥托不耐烦地问他的朋友阿道夫,同时赶紧举起手去抚摩给树杈划痛了的脸,“太阳早已落山,天色暗得不能再暗,还有我这两条腿,再也拖不动啦!”
“我想,咱们迷路了吧,”阿道夫情绪低落地回答,“看来咱们得做好思想准备,就在这森林里过夜。”
“我早料到了,”奥托没好气地说道,“可你却充万事通,好像没到过的地方也认识路似的。瞧我这会儿饿得啊就跟一匹听见羊叫的狼差不多。”
“我袋里还有个小面包,”阿道夫边应边摸口袋,“坏啦,”他立刻又说,“我已经扔给在最后一个村子里碰见的那条饿狗啦。”
长久的沉默。在大学生中间,只有当他们累到了极点,才会有这样的沉默。朋友俩并排地慢慢走着,各自都满腹牢骚,同时又为自己的心胸狭隘害臊,时而闷声不响,时而吹吹口哨。
“这会儿还下起雨来了!”奥托终于又开了口。
“谁有感觉,谁都知道,”阿道夫回答道,“不过,要是我的眼睛没骗我,我看见对面有盏灯在发亮呢!”
“鬼火呗,还能有什么别的!”奥托低声说,“在这一带沼泽地里,鬼火少不了。”他话虽这么说,却加快了脚步。
“谁!”阿道夫蓦地站住,大喝一声。没有回答。“我觉得背后像有脚步声。”他过后说。
“可容易听错啊!”奥托应道。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房跟前。他们走到窗下,向里窥视,只见一间宽大的空荡荡的屋子,粗糙的泥墙上抹着的石灰已经部分剥落,屋里胡乱摆着几把带草垫的椅子,而在已经垮了一半的灶台上方,却挂着两把手枪,一把猎刀。靠里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个老婆子,独眼,没牙,脚跟前趴着条大狗,不时抬起粗壮的脚爪在自己身上搔痒。
“依我看,”阿道夫观察了一番以后说道,“咱们宁可在林子里找个睡处,也比在这凶窟里好些。这屋里的景象真叫人害怕!”
奥托本来也要说这话。可是,正如在心情太坏时人都喜欢唱反调,他的想法也马上来了个大转弯,便讽刺说,他不认为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怕,真不懂为什么不可以进屋去。
“瞧你这人,”阿道夫也针锋相对,“总爱曲解人家的意思。诚然,老婆子不是为了我们才坐在那儿,她是在等客人,但这些客人又是何等样的人,那就难说啰。瞧她在擦自己那只独眼——这兴许是最后一次斗殴留给她的吧——想赶走向她袭来的瞌睡,她咧着她那张没牙的嘴,有多难看啊!这无疑是个酒窟,那边屋角里摆着酒瓶、酒杯。不过,你愿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奥托还未来得及答话,背后蓦地响起一声响亮的“晚安!”只见一个男子的身影从窗口透出的亮光中显现出来:矮而壮实的个子,一对狡狯的眼睛时而瞅瞅这个,时而瞅瞅那个,猎人帽一直压到了眉梢。
“二位准是迷了路,”陌生人继续说,“想找个地方过夜吧。你们应该感谢老天,正好碰上我外出归来,因为我母亲是不会接待你们的。二位要肯赏光,就请跟我进去。我把阁楼腾给你们,在那上面总比在外边强啊。啤酒和面包也有的吃,再铺上些草,就好睡觉啦!”
狗吠起来,老婆子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窗前。
“是我!”猎人喊道。
“是你吗,孩子?”她鼻音很重地应着,慢慢开了从里面闩上的门。
“快请进来!”猎人招呼两人,显得过分殷勤。他们跟着进去,奥托走在前头,心里却不无反感。等他们跨过门槛,猎人便慌慌忙忙把门闩上,同时老婆子也扶正了眼镜,不友好地打量起他们来。
“还没到?”猎人把他母亲推进屋子里去,边走边问,但声音那么低,他母亲耳朵显然不中用,反倒让奥托听见了。这时,他拉母亲走到了一个屋角里,在那儿咬着耳朵,脸上不止一次掠过丑恶的冷笑。老婆子异样地瞟了两位不速之客一眼,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啤酒、面包和乳酪回来。猎人拖了两把椅子到桌前,老婆子无声地以手示意,请他们用餐,想装作友好的样子却装不成功。客人们饿坏了,吃得津津有味。这期间,猎人却取下灶台上挂着的枪,煞有介事地装起子弹来,还把火药抖到引火绳上,然后把枪往身上一插,完全不理会客人们有多么吃惊。然后,他一声不吭地提起灯,领客人爬上一架木梯,来到已准备着一间草铺的破阁楼上。道了声“晚安!”他便提着灯要走,客人立即表示,希望把灯留给他们。
“灯?”他诧异地问,“不,很对不起。在我这儿,二位可得像在墓穴中长眠一样,就是说躺在黑暗里。我母亲在家里难得有支蜡烛,而等会儿我们自己还需要灯,以便……以便……”
“嗯?”见他吞吞吐吐,奥托便问。
“以便做晚祷,”他回答,“自然啰,只有有学问的先生们才能把它背下来。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你们运气好,要是蜡烛还剩那么一截,我就把这灯再给二位送上来。”
猎人走了,把两人留在黑暗里。
“你看怎么办?”奥托问阿道夫。
“咱俩要么根本别睡,要么永远长眠!”阿道夫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看那屋顶上不是有个窗子吗?”奥托问。
“像是有,”阿道夫答道,“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得开。”
他摸到窗下,极力想撑开它。这时,猎人提着灯回来了,脸色阴沉沉地对阿道夫喊:
“窗户上的拉手只是做样子的,窗户从外面钉死了,我想还上了铁条,新鲜空气可不缺哩,有三块玻璃破了!”他朝房门走去,半道上又突然回过头来说,“待会儿底下要有什么响动,二位可别受惊,没谁会来打扰你们的!”
“这么深更半夜,还要干什么?”阿道夫着急地问。
“哎,哎,”猎人嘲谑地说,“森林酒店嘛,正是夜里才生意兴隆哩!”
“可我们总该是安全的吧?”阿道夫恼怒地嚷道。
“反正咱们带着武器呢!”奥托故作镇静地说。
“这我很高兴!”猎人哈哈大笑,随手一带房门,震得门柱直抖,玻璃窗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哈拉斯!”猎人在门外喊,“留点神!”狗便欠伸着,卧倒在门前。
“闩上门吧!”奥托对阿道夫说。门倒装着门闩,很容易便闩上了。
“赞美我主,灯里有足够的油。”阿道夫边说边把阁楼照了一遍,“咱们瞧瞧,在这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儿中,有没有根棒子什么的可以给咱们用来自卫。”
于是两人便开始翻看堆放在斗室中的杂物。奥托拿到了一本旧日历,正准备翻开,阿道夫却一把夺过去翻起来。翻着翻着,他突然脸色苍白,日历也掉到地上了。“这下我知道咱们在哪里了。这就是那个……”他说出了一个在全德意志都臭名昭著的恶徒的姓名,半年前,这家伙因为犯了多起杀人罪,在他俩念书的大学城被砍头示众,“这就是他的凶窟啊,日历上写着他的名字,没准儿咱们的东道主就是他的儿子吧。”
谁要把死亡的恐怖和神秘全部生动地想象一遍,那他就等于尝到了一半死亡的滋味。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浑身似乎充满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可是突然地,毫无准备地,他们面临被谋杀的威胁,站在了墓坑的边缘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他们的心缩紧了,就像蚯蚓在一只脚下感到被踩死的威胁时一样地缩紧了。所有热切的愿望中,留在他们心里的唯一的一个愿望,即是如蚯蚓那样做最后一次狂怒而无力的挣扎,把自己生存的力量与本领,最终化作对凶手的一刀或一击。这时,他俩瞥见木板堆中藏着一把生锈的斧子,不禁发出了欢呼。他们怀着胜利的喜悦,把斧子扯出来,轮流挥舞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