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琛如藕节般的手臂环住净白纤长的脖颈,趴在案上出回神,盯着写满诗行的宣纸发呆。
桓平帝杨若平在位期间,曾被暗杀过不下百次,那时是刺客最为猖獗之期,堪称刺杀盛世。此后凡皇帝宿在别馆,必有经过严格洗脑和训练的衷卫日夜潜伏在外守护。
所谓“衷”,指的是心,绝对的忠诚。
倒是对别馆内很宽松,皇帝带来的人可自由走动。桓朝根本不重礼节,开国皇帝杨曦若在位时,甚至在朝堂上与臣子动手约架。也不知是为什么而改变,使这个由一群疏狂的少年打下的多娇山河一点一点地被繁文缛节侵蚀。
但若用杨昙的规矩,秦琛不知死过几回。也无可抱怨。
霍宁俏然立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框,瞳孔冰冷如被雪浸透:“秦先生。”秦琛愣愣地抬起脸,朝她笑着回答:“请进。”
霍宁进来。秦琛在长凳上向侧边挪开:“坐!”霍宁也不避讳,径直挨着他坐下。秦琛道:“袁安的事情,还有很多疑点,袁安骗你国民党战败,不说你去找他,报纸总有卖吧,再说你是军统的人,他又不是什么大官,这种事情能瞒得了你?”
霍宁表情从初见到现在一直未变:“他或许只是想让我自己明白,死心。”
秦琛点点头:“直接说不好吗?”霍宁微抿薄唇,似乎有些嫌他多管闲事。
秦琛依旧趴在案上,只不过向霍宁凑得近了些:“其实我骗你的,你的骨头根本不会断,不是什么大伤,就是刚开始很痛而已。没想到你这样就被我骗了。”
霍宁漠然盯着他:“今早醒来,我便知道了。”
秦琛无趣地“哦”了一声:“真无聊,没得消遣。”嗳声叹气了一回,“以前没趣儿的时候总是对高弗离恶作剧,到了这里除了打仗就是打仗。”
霍宁现在对对话内容倒并不那么反感了,大概是因为一个在自己的故事里伤透心的人,对别人的故事会感兴趣一些吧。
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秦琛被吹得着了魔似的,慌乱抓了一张宣纸,抄起笔就埋头写着,将霍宁完全撇在脑后。
涂涂画画很久,秦琛将纸放在案上,长舒口气。望向窗外被冰雪盖住的荷塘,忽然想到什么,咬着嘴唇盯着霍宁:“阿宁,我不瞒你。”顿了顿,“袁安从来没有辜负过你。”
“什么?”霍宁一惊,神色却依旧冷静。
秦琛笑了笑,转动手腕上的紫檀佛珠:“苗尧霖为了骗你来这里,真是煞费苦心。信件是伪造的,依他的能力,你不相信也难。反正到了这里来,国民党胜利与否,都死无对证了。”
霍宁瞳孔猛缩,旋即按下眉头,幽幽注视着眼前少年:“你说的是真的?”
秦琛将才写完的东西晾在一边,找出另一张纸递给霍宁:“你帮我看看我就告诉你。”
霍宁指尖一转接过,秀眉微蹙。半晌,万年不变的冷淡神色竟迷茫一瞬:“什么人的眼睛中,能有一个国度呢?”
秦琛眯起若聚墨浅点的眸子,眼角弯起一个阴柔唯美的弧度,初升的阳光的染料透过窗扉遍涂在他的脸上,恍然天荒地老。月白的衣袖上用淡紫色丝线绣出一道隐约绵延的藤蔓,直直攀上手腕边,嗓音极淡:“心里想着有,就有了。”微微侧头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阿宁,你是个聪明人,这世上聪明人不少,笨人也不难得,但你的乌黑的眼睛真的很漂亮,锐利凛然,但没有活力。”
霍宁开始对这人感兴趣:“你也没有。”
秦琛鼓了鼓腮帮子:“可我想让你有——所以我没有骗你。”
霍宁一怔,想去看他的神情,他却将头一撇,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声线清朗悠扬,却很有磁性,不失婉转。
霍宁听了半阙,无意识地叠起秦琛的诗,握在手上,喃喃而语,重复他歌中的句子:“问情不寿何寿,问天不老何留……长恨人间不似人间,富贵荣华无乐贫贱无怨……”
秦琛微微闭眼。阳光的染料同时也铺满了霍宁,可她全身仍是万丈寒冰般冰冷。
霍宁独自默想着一些事情,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害怕:“谢谢。”秦琛猛地朝她看过去,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可你还是这样!”
秦琛突然用充满嘲弄的目光,上下左右打量着霍宁:“阿宁,你要当心啊!你被他带来,就是用于伤害我的。可你没有动手,你甚至连自己来这里的任务都一点不知情。”秦琛胸口起伏着,强自镇静,“不过你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你现在这样讨厌,跟你相处一日,还不如杀了我好。你这个恶毒的坏人,我想我是时候‘除暴安良’。”在霍宁反应过来的同时,秦琛将一个黑色的布包裹像丢炸弹似的丢到霍宁怀里。
霍宁毫不顾忌地将布包拆开,里面塞着一顶残破带血的黄色军帽,眼睛大睁,嗓音有些不稳:“他怎么了?”
“他战死,上官乐姁——我的,委托人把他带来了。”秦琛有些出神,回答得漫不经心。
“他在哪里?”霍宁追问。
秦琛闷声不响,很不满这样被审问似的,所以闭着嘴巴一句话不说,独自想心事。霍宁一下子站起身,按住他的双肩,一字一顿:“求你。”
秦琛轻笑出声,直愣愣地盯着霍宁,直到把霍宁都盯出了寒意——这倒是他平生第一次出现这种神情。霍宁一点不示弱地瞪着他,眉头紧锁。
秦琛语气不再愤怒,但充满了哀伤和无奈:“我告诉你,告诉你。真受不了你这样子。”
“他被派去刺杀霍显。”秦琛有些犯困的样子,“这是他的任务,你也有你的任务——帮苗尧霖杀我们。可一旦你杀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另一个的存在意义也就消失了。”
霍宁摇摇头。秦琛一跃而起:“我就知道沾他的光,我一定安全,不会被你掐死。”
霍宁不想解释。秦琛重新坐下,左手抵在窗格子上撑着下巴,目似瞑,意暇甚,应该快睡着。霍宁轻轻走出听雨阁,穿过洁白的石桥,掌心微微出汗,才惊觉那张纸还攥在手中。下意识回过头去,正看见秦琛背倚琐窗半扇,远远地好像在把她目送。
顷刻,秦琛关上窗户,身影一闪消失如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