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知是见,非明暗来,非于根生,不于空生。”
许应一笔一笔将身旁小和尚讲的佛法书于纸上,字很工整,自己对练了十年的正楷很有信心,今日更觉得这字里行间有股子以前没有的韵味,很是满意。不过小和尚并不会夸赞,半个月来都是这样,今日也只是稍稍多看了看。
这时候,桌上豆灯青竹,窗外天明茶露。
“楞严经就不讲了,小施主同我一起做顿饭可好?”
许应很是诧异,自己怎么从昨天来就一直被小和尚给惊到,哪怕夜里梦中也在想什么是门,什么又是道。到了今天,眼前的小和尚居然要和自己一起做饭?许应很不解,这半个月来,晨起后一直都是他给自己讲佛法,等母亲从田间归来,母子二人才做好早饭。也就是说,小和尚在自己家白吃白住,饭来张口,这都快让自己习以为常了。
不过许应没有多想,起身将桌上收拾好,洗了手,转身到厨间。
“小师傅会生火吧?”
“会的。”
一顿早饭就在这不声不响中完成了。
“应儿做好饭了?今日田头多浇了两担水。”母亲许宋氏额头还有点点细汗,裤腿也有些微湿。
“娘你告诉我去担水啊,不是讲好的你早上只是去照看一下,农活让我饭后再去忙的么?许应很是心酸,连忙把面巾和乘好温水脸盆递过去。
“不是什么麻烦活,我一个人能行,应儿别担心。”洗过脸,许宋氏也很是欣慰。“一起吃饭吧,小师傅。”也不忘招呼小和尚一起用餐。
到吃过饭,许应也没提及这顿饭是他和小和尚一起做的,只是和母亲聊着一点农活和自己的功课。如觉也很乐意自己安静的听着这母子两的闲聊,这种惬意,真的会很难忘掉的。
“你昨日问我,我今日便告知于你。”许应刚刷好碗,母亲在屋内做些针织活,今日已经没农活忙了。正想着昨日的疑惑还不得解开,小和尚就主动说了出来,听也不称自己小施主了。许应搬来椅子,和小和尚一起坐下,脸色俨然。
“我不会讲太多,你出的是生门,我入的是空门。你也要记住,慎言。”如觉也很严肃,这出门和入门中间虽然隔着一道关隘,但这却是人最重要的两个命门,很需谨慎。本来自己是不愿告诉眼前少年的,毕竟,还是希望他不要迈进那一步,平凡就好。只是看到今天清晨的茶露,就知道,不得不说了。
“小师傅放心,我懂得。我也不多问做多想,趁着空闲,你再讲些佛法吧。”许应不知其中有何奥秘,不过,他深知“义至,不言。”自己本不是多言之人。
“我习佛法,不以正统居,皆是断章取义,你听我所讲,自己能体会就好,不可言传。”见小和尚表情穆然,许应重重点头。
“楞严经讲悟得本体,持之心戒,方休大定。这于你并不适宜,你只需记得日后不论是哪般佛法,都要保持心智清明,身清神净皆可,你自己的路,要你自己走。”如觉想起,自己师傅也是这般说的,他希望寒空寺能走一条自己的路出来,哪怕这条路,是死路。
“若从静来,动即随灭,应非闻动。若从动来,静即随灭,应无觉静。”许应盯着眼前这副字,这行书仿若天成,不带一丝圆滑,尽是银钩铁划,如同一条条摆动的小剑,剑气逼人,就快刺破素纸,穿过山间桂花,只上那云霄。这才是书生意气!笔墨吐莲花,书剑走天涯。从这一刻起,许应改了笔法,只因小和尚那一张纸。
小和尚却在一旁打坐,神情祥和,没有半点不谐。许应一笔一划的临摹小和尚的字迹,很是仔细,连小和尚居然打坐都没惊到他。少年觉得,自己这才真正推开了一扇门。
溪水潺潺,柳枝微摆,如同老友挥臂,相邀共赏。午后,许应和小和尚如约而至。或是讲讲佛法,或是都安静的躺着,闭着眼,听着起伏的水声,伴着零星的蝉鸣。
“许应,我今日该走了。”小和尚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我…你…”许应立刻睁开眼,声音很急促,有话说不出来,不是被他口中那个称呼惊的,而是对“走了”这两个字有很多莫名的情感。
“我不会告诉你我将去哪里,因为我也不知。讲给你的佛法不算高深,我自己习得佛经也只有一点半点,不过你要牢记。”这时候的如觉有些唠叨,不过自己也起不了恶感。
“你是要去求道么?”许应这才吐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应该是吧。我没告诉你我为何落难,你也不要问不要去寻,记住,你要求己道。”小和尚站了起来,眉头皱的比许应还厉害,只是紧盯着溪的那头看,许应觉得这时候小和尚的目光比那书法还要厉害,眉目间放佛要冲破远处高山,刺开浓雾。
“你是要报仇?”许应毫不胆怯,与小和尚直视。
“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如觉看着眼前怒目的少年,不由一笑。
“你就是!”许应觉得小和尚在打诳语。
“佛曰,不可说。不论我去向何方,所去为何,许应你都不要担心。其中自有道义。”如觉还是笑,这也是笑得最好看的一次,脸色不再那么僵,一幅明艳的画卷就这样在他脸色舒展开来。
“我是这般干净的来,也就干净的去。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如觉就这样淡淡的说,许应也安静了下来听,许应知道,小和尚要把他想说的全说出来才舍得走。
“你在求道一途是出了门,你明日就去夫子家,他的确是个不错的领路人。有的事情,你可以拜问他。”如觉叮嘱了起来,“出门后,你也该远行了,记得带上我写的字,还有,你父亲的灵位,也是个灵物。”如觉这话让许应的心顿时起了波澜。
“我父亲也是求道之人?那……”许应有点着急。
“是否求道我不得知,你父亲是否是遭天灾还是遇人祸,我亦不得知。”许应很是一惊,自己没曾想平静的生活就这么突兀的被一句话生生打破,这句话,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静心,慎言。”小和尚大喝一声,金刚法号,却无怒目。
许应这才回过神来,气喘吁吁,额头已满是细汗,胸膛也不再那般闷沉,渐渐舒缓。
“勿再多问,勿再多念。你的路,要自己去走。”如觉看许应恢复过来,语气也还是不轻不淡。
“你回家,也记得替我向徐夫人道别,这些时日,小僧叨扰,多亏你们的照料。”如觉在这时候,说出了那声谢谢。
许应不做声,额头细汗也渐干,今天这场离别,真的很不是滋味。半个月来,小和尚和自己是亦师亦友,是小和尚帮自己打开了那扇门,带自己在求道途中出了门,许应更愿意把小和尚当做兄弟或者挚友。没曾想,刚出门,就是离别。更不曾想,自己的父亲,还是留下了一副重担。
“你呀,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求的道。我这一去,应该是不会归来,我要是归来,那就是,我的道,断了。”如觉颔首望向溪头,神色渐渐凝重。在这夕阳下,小沙弥撑起来万丈光芒,那身朴素袈裟也带着氤氲。
许应不知道小和尚肩负着什么仇怨意志,自己知道,没有谁的生活不曾起过波澜。昔日父亲的训斥教导,母亲带着自己一路躲躲逃逃。这波澜,早已弥散开来。许应这一刻,不再多问,不再多言。
“许应,我自走了。”小和尚转过身。
“小和尚,我们是兄弟么?”
如觉摇摇头。
“我们是朋友吧。”
“许施主,贫僧去了。”如觉双手合十,很是虔诚。随即摘下一片柳叶,掷入溪中,那篇柳叶缓缓伸展开来,作了一叶扁舟,如觉起身,略抬脚,便立于舟上。
“阿弥陀佛。”
“如觉!”柳叶已经随风渐去,许应这时候没了一丝惊奇,只在想,那夕阳下的沙弥。半月前,在这柳树下,沙弥浴血蜷缩,一脸沧桑,那时,自己是心痛的。今日,还是这柳树下,沙弥乘风而去,神色静祥,自己,还是心痛。许应知道,那些小和尚讲佛法的日子也随风去了,自己的路,该自己去走了。那个沙弥,也要求自己的道了,恍惚间,许应目光有些闪烁,望向小溪的那一头,那里,有个寒空寺,寺里有个小沙弥,沙弥打坐,静敲木鱼,双手合十,念着“我佛慈悲”。
只是,勿念。只怕是念念而安。
残阳不知醉,哭劝君莫归。
许应就在这柳树旁站着,没有哭。从残阳到霞天,只是心中默默念着那几句佛法“本非缘因,非自然性。”
夜色近,人凋零。许应提开脚步,慢慢转身,轻笑了一声。在月光下,少年的长衫舞动着细风。今夜,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