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天的傍晚了,若是天黑前还找不着,虞妃她无法决定明天还找不找。她弯着腰,沿着棉花茬,睁大眼睛仔细寻觅。哎,这是什么?噢,是初夏除草时掉的纽扣。哎,这是什么?噢,是农药瓶盖子。哎,这又是什么?噢,是蛤蜊壳,奇怪,农田里贝壳从何来,噢,我们这儿从前是大海。真是沧海桑田啊,变幻无定。哎吆,棉花枝条反弹打着了她的脸,好疼啊,她欲哭无泪,棉花杆是个无情物,是你压迫它才导致它的报应,她愤怒地扯断了它,算是解恨吧。
命运是个极不严肃的东西,明明是“是”,翻手则为“非”了;难怪“有情人难成眷属”;“有志”与“事成”之间添一“竟”字;教育人的人稍不留神,嘁,变成被教育的对象;人上人跌成阶下囚不足为奇。前天,中学时的同学、极有可能成为牵手对食的、现在是自己儿子老师的仲明,来门上对虞妃说“你的儿子不知在哪儿丢了一元钱,在我的语文课上不停地倒腾,弄得同学老师一堂课都没上好”。虞妃把儿子教育了一通,“一元钱有啥了不起的,不要像妈妈一样,目光要远大些;不过,既然弄丢了钱,那今天就不准买雪糕吃了”,但是,无独有偶,祸不单行,就在这天上午,虞妃去农田拾棉花,放在上衣口袋的一枚钢蹦儿不见了。她发誓,“我就不信,哪怕踏绽铁鞋,扯破衣服,非得把它找出来不可”。
虞妃今年三十九岁,离古人所说的“不惑”,只差一年。虽说人生百年,但有多少人寿满期颐,“不惑”方为人生之迂回点。她早不是往日的官太太,也不再是工人,既不是地道的农民,又没有商人的精明。虞妃上中学的年代恰逢改革,百废俱兴,高考制度应运恢复,于是虞妃也有了大学梦,但是鱼肚和熊掌不可得兼,她置苦苦等待她多年的仲明于不顾,与后来成为贪官被“双规”的仲明的同班同学结为了百年之好,大学梦变成肥皂泡是意料中的事。当年乡镇企业像泡泡糖一样迅速壮大,虞妃上过工厂,但后来形势急剧变化,她成了下岗工人。丈夫弄来的不干不净的钱被没收,她毫无怨言,反而觉得应该;她气的是,当初竟瞎了眼,抛弃了优秀的仲明。今天仲明跑到门上,她的头有点泛晕,手心出了汗,胸口似有三只兔子在跳,她差点情不自禁地扎进仲明的怀里,痛哭一场,诉说这些年所受的苦,和鬼迷心窍的无可挽回的后悔,但当仲明数落她的儿子时,她又莫名其妙地生起火来,罚儿子不吃雪糕是言不由衷的……种田没啥不好,施光南的曲子谱得好,《在希望的田野上》嘛,你看,虞妃种的棉花七月中旬刚过,田里白成一片了。这三天,她本来是打算央人拾棉花的,但因儿子丢钱的事情,不,仲明的到来,她取消了,她要惩罚自己,她要找回那枚钢蹦儿。
“哗”的一声之后紧跟着“叮当”一声,一枚钢蹦儿掉落在地。原来是棉花杆划破春秋衫,一元硬币从衣服的夹层里抖落出来。蓬乱的头发里挣出一张憔悴的脸,仰天大笑一声。明明是胜利的笑,但这笑声挺难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