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我总是埋怨母亲的脚是那般丑陋，脑子里还傻傻地认为母亲的脚是天生的那幅摸样。
我猛然扑进母亲怀中，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话：“娘，看在小红的面子上，您别走，小红大了一定孝敬您！”
一个女人为了小孩子的一句话，默默坚守几十年，从四十岁出头的妇人，直到成为风烛残年的老妪。这，就是我的母亲。
“瞧那女人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以后怎么过呀？”四十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父亲狠心地一抬脚，就把六个孩子和无尽的苦难一股脑甩给了母亲。村里很多人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可怜，洒下过不少同情的眼泪，可没过多久，他们便把这种怜悯转化成劝母亲改嫁的动力，纷纷劝我年轻的母亲“向前走一步”，免得在这个贫穷的家里遭罪。
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一群“好心人”似幽灵一般来到我家。蹲在树下逗蚂蚁的我，被母亲以大人们有事商量为由，支出门外，冰冷的雨打落在我消瘦的脸上，过早饱尝生死离别之苦的我，马上意识到大人们有事要瞒着我进行。我悄悄溜回家中，把耳朵贴到窗户根下，可根本听不见屋里人说些什么。我又大胆地跑到风门外，用食指蘸上唾液，在薄如羽翼的窗户纸上捅了个黄豆大小的洞，屏住呼吸向里窥视，只见昏暗的屋子里烟雾缭绕，一个大个子苦瓜脸男人坐在正冲门的椅子上，其他几个男男女女，有的背对门口，有的并排坐在炕沿上，但他们都齐刷刷看着苦瓜脸。“咚咚咚”，苦瓜脸磕了磕烟袋锅，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开了话题：“老二家，你看你带孩子多苦呀，再说大闺女也参加工作了，你就‘走一步’吧，将来指望孩子孝敬？没门！”这声音带着一种威慑，似是对母亲下命令。
小小的我心里琢磨着苦瓜脸为什么让母亲“走一步”？“走一步”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听着其他人附和着说：“是呀，实在不行把小红带着，反正那边还缺个孩子热闹呢！”只见母亲眼睛里闪着泪光，腼腆地笑了下，说了句：“那就见见吧。”这时，我猜出了“好心人”的用意了，他们是给母亲说媒、让母亲改嫁的。我像头愤怒的狮子一下子撞开门，把母亲吓得先是一愣，继而惊愕地看着我。我猛然扑进母亲怀中，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话：“娘，看在小红的面子上，您别走，小红大了一定孝敬您！”这一幕恍然如昨。只见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它滴在我脸上、流进我嘴里。我急忙伸出不大点的小手在母亲眼上擦着、擦着，可母亲眼里的泪却像决了堤的小河一样，任凭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擦不干。昏暗的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母亲没休止的抽泣声，敲打着分分秒秒的时光。
母亲把我从怀里推到一边，清了清嗓子，我看到母亲竟然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至今还时常出现在我梦中。“谢谢你们的好心啦，俺家小红还小，等以后再、再说吧！”平常说话干脆利落的母亲，吃力地说完这番话，泪水又涌上了双眼。那苦瓜脸眼看母亲改变主意，脸一下阴沉下来，夸张地咳了一声，那些随从们懒洋洋地从板凳和炕沿上站起身，冲我撇了撇嘴，跟着苦瓜脸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胡同的尽头。从此后那些人就再也没来……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母亲当年做出不嫁的决定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自打第一次有人给母亲说媒后，我就怕了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来我家串门。为预防他们背着我给母亲说媒，我便养成了和母亲形影不离的习惯，直至在小小的我看来，母亲想走的欲望，已经彻底被我的可怜而摧毁，才放心到大街上疯跑。
十多年后，我来到城市上学。为了不让我拖累三个并不富裕的姐姐，母亲扔下地里的庄稼和树上的果实，来城里照顾我。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母亲，第二天便吵着时间太难打发，她不想五十来岁就过那种颐养天年的老年生活，因此，到一家服装厂做了临时工，并很快以超人的心灵手巧适应了工人生活。我印象中母亲总是穿着灰不溜秋的大襟衣服，到服装厂后，翻领的衣服穿在母亲身上，使她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我为母亲高兴，看得出母亲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其实我哪里知道新一轮的提亲帷幕正悄悄拉开，要知道这样，我宁愿让母亲留在小村子里，那样我就能一直独享着母亲的爱。
有次回家我没带钥匙，便跑到母亲单位，无意中从门卫阿姨和一中年妇女的对话中获知有人要给母亲介绍对象，听她俩的口气是说我母亲很挑剔，说技术员和国营厂的厂长，母亲都没看上……压在我心底多年的担心重新泛起。回到家，我不知道该如何探得母亲的真实想法，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谁知母亲把饭菜端到我跟前时，我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快，质问她：有人说媒了。母亲点了点头。一想到眼前这个人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转眼将不再属于我时，我心如刀绞。我没有像儿时那样央求母亲，反而夸张地挖苦：“您多大岁数了，还找婆家，不嫌丢人呀？”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愣在那里，之后偷偷抹起眼泪。面对母亲的泪水，我不但不住口，反而变本加厉地大吼：“哭什么哭？嫁吧，嫁了这辈子我都不认你这个娘！”听此言，母亲一屁股坐在窗前，老半天没有说话，呆呆地仿佛一尊雕像。
将近半年，我和母亲就这样僵持着，总感觉我的“天”早晚有一天都会坍塌下来，与其受这样的煎熬，倒不如伸出脖子让母亲痛快地给我一刀。然而，我伸长了脖子，却见母亲压根就没要伤害我的意思，我终于将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里。
不知过了几年，但我记得是个夏天的夜晚，我突然问母亲为什么没改嫁？母亲一字一句地说：“从你小时候说了那句话，娘便拿定主意，要一辈子守着你。”那一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抬头遥望星空，却见满天繁星忽闪忽闪地眨着泪眼。
转眼间我嫁了人，也要做母亲了。我错过了预产期，焦急地等待着新生命的到来。当我挺着笨重的身子，气喘吁吁来到胡同口时，却不见母亲的身影。更令我奇怪的是进家门后，那足有十余口子的亲人们，竟齐刷刷地围坐在母亲身旁。这种怪异，立刻让我意识到家里出事了。我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悠闲过，何况今天也非平常（大年初二）日子。我端详母亲，见她脸色蜡黄，就纳闷地追问哥姐母亲到底怎么了？谁知大哥不紧不慢地说：“咱娘，没多大事，感冒了。”大姐、三姐也急忙应和道：“小感冒，已经吃药了。”大姐还善意地劝我离母亲远点，不然传染了感冒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的。此时，母亲为了证实哥姐们说的是实话，竟也配合地直了直后背，还保证一两天感冒好了，不耽误照顾我月子。
尽管我从大哥和大姐、三姐言语中看不出撒谎的痕迹，但第六感告诉我，家里有事，全家唯独瞒着我一人。我把目光投向心无城府的大嫂，大嫂这人心眼实诚，从不会撒谎，我希望此事从她那里得到答案，可大嫂急忙端起菜说是要去做中午饭。我又把寻找破绽的宝押在了三姐身上了，三姐这人只要撒谎，就会像喝过酒的人那样满脸通红。谁知我直勾勾地看着三姐，三姐却笑嘻嘻地反而问我是不是她穿得衣服不好看。
正在我无计可施之时，母亲一声微弱的呻吟，点燃了我愤怒的导火索。如果母亲单纯感冒，这声呻吟又说明了什么？何况我那从来不会珍惜自己身体的老母亲，小小感冒，是根本摧不垮她的，除非母亲是得了要命的大病！记得有年大雪，母亲的大拇脚趾化脓，为了不让二姐耽误工作，发着高烧的她骑了十五里地的自行车，把二姐准时送上由南宫开往邯郸的长途车上。母亲回到家后浑身颤抖的像筛糠，可硬是喝完姜汁后，去邻家织了一晚上布。之后还有一年，我陪同母亲去二八五医院做背部粉瘤手术，一辈子恐惧打针的母亲，在看到手术工具的那一刻，昏厥过去，故手术时间拉长，母亲失了不少血。看到羸弱的母亲从手术室出来，我想这回回家一定要让她好好安养一些日子，谁知回到家中母亲竟帮三姐拆洗起外甥女的棉袄棉裤。
“说，娘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还是娘的儿女不？”不能再沉默下去的我，终于爆发了内心的不满。大哥见我犯起牛脾气，只好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原来母亲是大年三十在家忙着蒸煮煎炸时，不小心跌在台阶，造成胯骨骨折。三姐拿出藏在被子下面的X光片，那上面显示的裂痕足有两寸长。我再也没法沉默，边哭边指责哥姐们都不心疼母亲，还吵闹着要马上带母亲去住院。是母亲一声“小红”，使我刹那间安静下来。只见母亲表情格外严肃，她说：“你谁也别怨，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怕你动了胎气。”
想到母亲为了让我大年初二回娘家时看到她，竟靠吃止疼片度过了漫长的三天三夜，我泪水又扑簌簌滚落下来。母亲望着我，满脸愧疚地说：“你要怨就怨娘吧，都怨娘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不能伺候你月子，还给你添麻烦。”我执拗地求母亲去医院治疗，母亲却固执地说我一天不生，她一天不去。漫长的二十一天，我每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束手无策，终于迎来了健康、美丽的女儿，但母亲却改变了主意。她说：“小红刚有孩子，还需要娘缝缝补补呢，去医院医生就得给俺腿里固定钢板，你姑不是？掉地上一根针，自己都捡不起来，俺可不去。”
后来看来，母亲的选择是对的。婆婆针线活做得是仔细，但总是在季节变化时，不能及时穿在女儿身上，急得我坐卧不安，是母亲解了我燃眉之急。我们那时住在三面来风的小二楼上，红彤彤的火苗，根本驱不走室内的寒冷，眼看要大雪封门，母亲却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她头上直冒热气。母亲为孩子穿上似面包一样松软的棉袄棉裤，高兴的女儿直喊“娘”。倘若母亲听我劝说，去医院做胯骨手术的话，那么植在体内的钢板少说一年后才能取出，挨冻受罪的一定是女儿。
我挨过一个月的煎熬，抱起女儿飞到母亲跟前。谁知母亲望着我和怀里的孩子，不是高兴，而是泣不成声。“你仨姐姐坐月子都又白又胖，只有你，娘没有伺候，你命苦呀！”从那天开始，母亲坚持下床锻炼，她要重新站起来。三姐只好搀着拄着拐的母亲蹒跚学步，一步、两步，汗浸湿了母亲的头发，她说是穿衣服太厚的缘故。我知道母亲是在说谎，明明是撕心裂肺的疼折磨的，可她就是不肯说。我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拐杖，硬把她搀到床上，宽慰母亲：娘，咱不学了，您后半辈子就是瘫床上，我也认了。可是，母亲却大声命令我把拐还给她。
经过短短一星期的锻炼，母亲从床边能走到了屋门口。她迫不及待地叫大嫂买来牛肉和鸡肉，要给我做水汆丸子和黄焖鸡。母亲一会也不闲着，给女儿拆棉衣、洗尿布，给我做吃的。但到了晚上，母亲的腿已经肿胀得褪不下裤腿……
前几年丈夫在外地，一年半载不回家一次，于是有人有意无意给我开玩笑，说老公不在家，一个女人多孤独寂寞呀！我被这话问得顿时泪眼婆娑。一个人带着青春叛逆期的女儿面对生活的油盐酱醋和工作中的种种压力，身体上疲惫、精神上寂寞，岂能用一个“苦”字说得清？眼泪流着流着，我忽然想到了母亲，想到她在父亲离世后，一人拉扯六个孩子，修房盖屋，娶媳嫁女，可母亲硬是为了我那句“您别走”，独自撑持了几十个年头。几十年啊，母亲吃过多少苦，有过多少孤独和寂寞，我们做儿女的又何曾替她想过？
岁月已把母亲那笔挺的腰板压成了弯弓，把母亲乌黑的头发漂白成了芦花。当我看到母亲独自一人站在风中迎朝阳、送晚霞时，泪水一次次悄悄淌满我的脸颊，既是为我守寡四十年的母亲，也是为我当初的少不更事。我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再次面对母亲生命中的十字路口，我绝不会再对娘说“您别走”……
但愿每次回忆，对生活都不感到负疚。
——郭小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