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块儿被大哥打成三半儿的小圆镜后边是透明玻璃,里边有毛主席语录。有一天,我发现那里边又多了一张相片。相片不大,是二寸的吧,里边是一个男人的上半身,挺年轻,也挺瘦,脸也挺长,梳着小分头,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还别着管钢笔,挺洋相,还有些面熟。
我问娘:“这小子是谁?”
娘笑了:“你说谁——你老子呗。”
我还不信,端详一回相片里那小子就有了爹的模样。等爹回来,我偷偷拿了小圆镜跟他对比,爹跟那相片里的人还真是差不多。
但真人爹比相片里的爹显老,也显吓人,因为他在我们跟前总板着脸。可在外边爹却是极和气,挺有人缘,因为他当着老师,看着各家的孩子,更因为爹写得一手好水笔字,过年写对子、办红白事各家都找他,来个运动、开个大会写标语,大队生产队也找他。
爹的字是规规矩矩的正楷字,横平竖直,每个字都写得极认真,就像他做人、教学一样。爹教着一二三年级,我才上学时以为老师是爹,很有些优越感和特权感,只当稀里糊涂也能混。可老师加老子的爹对我反比对别家孩子更加严厉,却没有对别家孩子那种诲人不倦的耐心,动不动就对我瞪眼,那天还因为我上课捣乱而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对我施加了暴力,并把我赶了出去。
当时我不知道我也应该有自尊,我只是觉得丢尽了老脸,那一刻恼极了爹恨极了爹,可又没办法没力量进行报复,气得只是哭。哭着忽然想起了爹的小名,那是跟爹闹着玩的大人背后告诉我的,有回吃着饭我叫了一声,差点挨了打,后来再没敢嘴贱,不过也知道了爹怕叫小名。这下我可有了招,站在门外冲屋里就叫上阵了:
黄××小名叫黄狗子,黄——狗——子!
喊了一声,第二声还没喊完,爹已扑出门来,通红着脸,大瞪着眼,牛一样呼呼喘着粗气,却是说不出话来。
爹平时虽然严肃,却不易发怒,我是头回见爹这样凶神恶煞模样,吓得呆了呆,撒丫子就往家跑,爹竟也撂下一帮学生追了过来。
幸好学校离家不远,也幸好院子的木柴栅子早已被我钻出一个窟窿,所以我才能在爹之前扑进娘的怀抱。
听说爹气成那样儿只是因为我当着学生叫了他的小名,娘给气乐了,说:“亏你还当着老师,咋就那么点肚量,叫小名咋了,小名有啥寒碜,谁还没个小名。”爹说:“正为我是老师,当着学生的面叫我小名那是丢我的脸影响我的威信。”最后虽经娘护着免了一顿苦揍,可爹却逼着我写检查,我写不出,他给我提词儿,最后让我结结巴巴在黑板前念了,才算替他挽回了影响。
我盼着早日升到四年级,早日脱离爹的管辖。可是还未等升到三年级,我的愿望就提前实现了——爹不能再教学了。
会骑的摔死,会凫的淹死,爹的霉运还因他那两笔字而起。
爹的字在公社也出了名,有风声说公社要抽爹去当文书,那一阵满街都夸爹有能耐,大人教育孩子也都好说:好好念书,好好写字,长大了也跟你们老师一样有出息。
那天晚上来了赵老婆,神神道道求爹给她写几个字。一向好说话的爹这回却摇头不肯,一向好心眼的娘也不肯叫爹动笔。可架不住人家三求,爹手一软,就在赵家老婆拿来的一张黄纸上写下了四个黑字。一向手不颤的爹写到最后一个字手已抖得很厉害,写完了一再嘱咐赵家老婆不要叫别人知道,又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出去跟别人讲。见爹娘神情紧张,我也不由害怕起来,心中漂浮了一块疑云。
但我想不到,那几个字竟改变了爹的命运。
原来赵家几个人接二连三地长病,又没钱到山外医院诊治,恰好那天一个黄鼠狼从房前跑过,赵家老婆只当是那动物做的祟,就来求爹给写了“黄仙保佑”四个字供在了她家屋门后。后来不知怎么让大队知道了,派民兵缴获了罪证,一看那四个字就知识谁写的。那时搞封建迷信算得半个阶级敌人,偏巧那四个字里又有我家的姓,偏巧那赵老婆家又是富农成分,这些事联系起来上纲上线地一分析爹的罪过也就不小了。接下去爹挨批判、做检查、被赶出学校也就顺理成章了。
生产队把犯了错误的爹还当个人才,想让他当会计,可有个县里的下乡包队干部不光不同意让爹当会计,还要挑最不济的活计改造爹。正好挑大粪的光棍老臭死了,爹就受命顶了老臭的缺。
爹其实是个十分要脸儿的人,死活不肯接那副大粪桶,倒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谁劝也不答茬儿,看架势上吊的心都有了。最后还是平常不爱说话的奶说了句顶用的话。
奶说:“米饭是香的,大粪是臭的——可那米是粪养香的呀!庄稼得人种,大粪得人挑,别人看不起行,咱自个儿可不能看轻了自个儿。”
于是爹就挑起了大粪。
挑粪脏、苦,还累,要把社员的粪都挑到生产队的粪坑里沤着,一个队好几十户,没闲时候。
爹接过了粪桶和扁担,娘就扔了他那惹祸的笔砚,而从那时起,我也再没见爹提过笔。
爹明显见老了,话也更少了。挑着粪桶从当街走过,大伙都捂着鼻子往一边躲闪,孩子们更是见爹过来老远就喊臭。那些时刻我无地自容,我梦想有一天爹能够再教学、再教我。
爹却一直挑着粪,爹也更显老了。爹也更沉默了,几乎不再与人交谈,包括我在内。谁也看不出爹曾是个识字人,只是挑粪歇着时,爹常常拿着扁担在地上胡乱画着,像在写字,先是双手,后来又用单手。爹挑起粪后我们偷偷去看过,却又认不得是什么字。
大人们说爹有点魔症了,娘却摇头,又叹气。
到散生产队承包责任田时,爹已挑了十年大粪,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是个佝腰驼背的瘦干老头。那天娘去会计家找来一叠报纸糊棚,糊着糊着爹忽然拿着一张报纸看了起来。娘催他,爹把那张抹了糨糊的报纸粘到棚上,却忽又抢着揭下。
报上登着市里举办书法大赛的启示。
那几天,爹把那张报纸看了放下,放下拿起来又看。娘看在眼里,摇摇头,叹口气。
终于,那天娘从柜子底找出了据娘说早已扔了的毛笔和砚台。
娘说:你爹一天没忘过他的字。
可是爹捏着笔,手却抖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成。
爹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到爹的泪。
夜里,睡梦中的爹却忽然起来点亮了油灯,只穿着裤衩下了地,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脊梁,拿起已被他扔下十年的笔,饱蘸浓墨如有神助写下大字——人生。
爹的字得了特等奖。有人不信,当然也有人不服,一个曾挑过十年大粪的山村老汉会写出这样有筋骨的字。专人来请爹当场再写几个字,还跟着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爹的手却又激烈地颤起来,好久,好久,爹猛然一抖笔又写下了两个大字——希望。
写完字,爹大汗淋漓,满脸痛苦,满目神光。
爹出了大名,有人找他买字,他只摇摇头一言不发。县文化馆要调爹去当干部,娘不同意,怕他再因字生祸。
后来城里一家大商场出一万块请爹题写店名,爹仍摇头。可他却分文不取地为山里的第一所希望小学题写了校名。这些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