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公路盘进了白云山,班车开进了白云屯,黑老汉日里无事便常叼了长烟袋,随了娘儿崽儿们站到村头老榆树下看班车瞧新鲜。
等车来送车去,黑老汉禁不住常常发感慨,过去山前梁后走亲访友办个事儿多别扭,骑毛驴儿也得花上个一天半晌,这会儿坐了班车,想上哪说一声眨眼就到——你说这会儿的人能不能!
望着上上下下拥拥挤挤的人们,黑老汉又不禁纳闷儿,没车时也不知咋过的,这通了车就不断线似的人,不晓得都干啥来做啥去,虽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他看着也怪有趣的,然而不久黑老汉就觉得有些不对
劲了。
自从通了车,村里的后生们便渐渐地不安生起来。今儿个二孬从城里开眼回来学说城里的热闹、山外的红火,引得众人眼热;明儿个来发又去城里打工做活,一个月挣下二百多,逗得大伙活心;还有那张家小五出外半年就领回个俊俏媳妇,就越发叫后生们心痒。这个想去学照相,那个要去盖大楼……瞧着这些,黑老汉暗摇头,山里讲的是肯吃苦能受累,东游西逛那叫不务正业,学照相有啥用,山里人谁有工夫整天摆架弄样儿?盖大楼更是胡闹,人家城里人肯用你,不要工钱还怕你给盖歪了呢!张家小五领回的媳妇模样是不错,可你看打扮得仙女似的能过好庄户日子?这样下去,长了山里不是要乱了套坏了风气么?黑老汉忧虑起来,以后虽还常去看班车,可很少再见他张着豁牙的嘴笑,却常常看见他皱起老长的眉。
又过些日子,黑老汉不光是忧虑,而且着急上火了——孙女小玉吵着闹着要去城里学裁剪,黑老汉不答应,后生家出去乱跑已是不可,闺女家再随便想哪是哪更不成体统,丢人现丑不说,一旦跑野了心将来咋好找主,再说心野了即便找了人家还能踏踏实实安稳过日子吗?
黑老汉不应,儿子媳妇不敢吐口,小玉便天天赌气,为防万一,黑老汉就日日不落地守候在班车站点,班车不走不回家。过了几天,小玉不那么闹了,可巧梁后她舅爷来给保媒,这下正遂了黑老汉的心。儿子嫌闺女才十七小了点,媳妇也舍不得。黑老汉连连摆手说,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怨仇,早晚是人家的,早点找个人家也好收收她的性儿。儿子媳妇不好再拦挡,可跟小玉一提,她却高低不肯。黑老汉生了一宿闷气,谁知第二天小玉又回转了心思,答应去相一相,黑老汉以为媳妇把孙女说动,于是满脸阴云散尽,暗夸孙女听话。听小玉说要去下屯供销社买双鞋,忙让媳妇开箱拿出五十块钱,让小玉再添身衣袄。
这天黑老汉没去迎送班车,心里顺当,叫媳妇炒盘腊肉烫壶酒,坐在炕头上有滋有味喝得正香,却见长山进来告诉,说小玉和西头艳凤俩人在下屯等班车去城里学技术了,叫家里放心,还说她要过两年再提亲事……
黑老汉一听又气又急,下地趿拉上鞋就往外跑。来到村头远远地见那班车已经慢慢开动,黑老汉边跑边嚷边招手,可是等他到了老榆树下,班车已拐过山弯了没了影,连老榆树上的一群小鸟也吵吵闹闹地追着汽车飞去了。
跺脚拍腿不解事,黑老汉扯开嗓子骂起来,骂死丫头不听话,骂自己老糊涂,骂村里后生引得他孙女学了坏……最后又骂那班车——没有它,山里头平平静静的日子哪会变得这样乱,年轻人哪会着了魔似的往外跑!
骂累了,他一屁股坐到树下,摸摸烟袋忘了带,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抬头向那山峦起伏的天边望去……
往回走时,黑老汉已打定主意明天要去找孙女,而在他心底还藏着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愿望——他也要坐上班车到山外转一转,看一看山外的世界到底是个啥样子,引得山里的鸟也往外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