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鄱湖嘴村的祖厅就要上梁。所谓上梁指的是房子的墙砌好后,在墙上架一根水桶样粗的木梁,木梁的两端落在墙的两端。也有全是木头结构的,木梁便嵌在木头内。梁早在购木头时已选好,梁要又圆又直,且是质地坚硬的柏木或者樟木。祖厅的梁早已加工好,并系上红绸。
上梁时,由谁来抱梁呢?抱梁指的是把梁抱进祖厅,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扛着梁爬楼梯,放在墙顶上。抱梁得两人,一个人抱梁的一端。一人抱不了,梁太沉。按惯例,村长算一个。另一个人呢?很难定,因村里的男人都争着想抱梁。抱梁的人不但脸上有光,而且祖宗会保佑抱梁的人今后无病无灾,没生儿子的会生儿子,没有钱的会发财。如抱梁的人是未婚的男人,那今后不愁找不到老婆。
村长说:“要不谁出钱多,就由谁来抱梁。这钱今后用来维修祖厅。”
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这样。
一村的男人都聚在祖厅门口。村长说:“开始吧,谁先报价?好,陈二木一千,有没有更高的?陈水生一千五,好,陈银根二千……陈水生二千五……”
桃花拉陈水生的衣袖,示意陈水生别再往上加。桃花越不让他往上加,他越不听,越要往上加,他不能输给陈银根,不能让陈银根和村人瞧不起他。陈银根已喊出五千的价,陈水生大喊:“六千。”
“好,陈水生六千,陈银根加不加?如不加,就由陈水生抱梁,一、二、三……陈银根六千五,好,陈水生七千……”
“你疯了?”桃花的脸荡一层蓄满雨水的黑云,“你为啥要同他争个输赢?人家单身一人,你能争过人家?再说我们欠了很多债,哪有钱?别死要面子活受罪。”桃花当众说出这样的话,陈水生更不想输了:“九千。”
陈银根也较劲了:“九千五。”
“一万。”陈水生眼都不眨一下。
“一万一。”
当陈水生喊出一万五时,陈银根没再往上加。村长宣布:“梁由陈水生抱。”只有几个人拍巴掌。陈水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脸上却挤出笑,但笑得很僵硬,没点生气,比哭还难看。陈水生一回家,桃花就同陈水生吵起来:“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一万五,就图抱一下梁,你脑子进水了。好,现在看你去哪儿弄一万五千块钱?”
其实陈水生早已后悔了,他当时争的只是一口气,他不想输给陈银根,若换了另外一个人,陈水生绝不争。他已经输给陈银根一次,再不想输第二次了。三年前,村里修一条五米长的水泥路。钱不够,村长便拍卖路的冠名权,谁出的钱多,这条路就以谁的名字命名。那时陈水生没建房,也没结婚,口袋里有点钱,他也很想这条路叫水生路,那自己就可以芳名百世了。陈水生出到了两万,陈银根又往上加了一千。陈水生不想加,陈水生的女朋友美英却怂恿他往上加。陈水生没听美英的,美英很生气,同陈水生吵,说陈水生窝囊,没点男人的样子。陈水生说花两万块钱买个名不合算。美英说:“我不想同你争,我对你很失望,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结果美英成了陈银根的女朋友。
现在陈水生也为那一万五千块钱发愁了。这两年,他盖房子,结婚,把几年前在外打工的钱花完了不算,还找亲朋好友借了两万多块钱。借的钱没还,陈水生自然不好意思再开口借,即便开口了,也借不到。而这又不能反悔,反悔了,全村人都瞧不起,今后在村里没脸待。
陈水生求桃花:“要不,你找你亲朋好友借借看。”
“我借不到。”桃花一口回绝了。
陈水生还不死心:“我真的是没办法,都怪我当时头脑发热,没听你的话,我后悔死了,求你看在夫妻份儿上,帮帮我……”
桃花的口气软了:“我明天去娘家借借看。”
但桃花只借到了五千块钱。
眼看后天祖厅就上梁了,若拿不出一万五千块,陈水生只有把头夹在裤裆里做人。陈水生说:“明天再弄不到钱,我就去外打工,永远不回来。”桃花一万个不想陈水生一辈子不回来,那她就守一辈子活寡。桃花说:“我再去娘家一趟。”桃花没去娘家,桃花去了陈银根家。桃花同陈银根是初中同学。桃花扯了不少闲话,某某同学混得好某某同学混得不好。陈银根见桃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便把话挑明了:“借钱来了吧?”桃花红着脸点点头。陈银根说:“钱我有,只是,只是看你了……”桃花还没反应过来,陈银根就把桃花搂住了。桃花用劲挣:“不行,不行。”“你难道想让水生一辈子待在外面?”桃花不再挣了。
上梁时极热闹。鞭炮噼里啪啦地一直响个不停,人耳朵都震麻了。
村长和陈水生脱下自己的贴身内衣,把梁的两端裹住了,这叫暖梁。而后,村长和陈水生一人扛着梁的一端,顺着楼梯往上爬,爬到顶,然后双手抱梁,递给木匠师傅。两个木匠一人拿一只鸡,把鸡冠割破了,让血滴在梁上,并喊:
“手里这只鸡,
不是凡间鸡……”
下面的人喊:“好呀!”木匠师傅喊一句,下面的人跟着喊一句“好”。
“正是王母娘娘孵小鸡,
一更不乱叫,二更不乱啼,三更四更正是上梁时。”
下面是一片叫好声。
又是一阵鞭炮声。
木匠师傅定好了梁,便把事先准备好的米粑往下抛,村人都争着抢米耙。谁抢的米耙多,今后的财运就好。
一个月后,桃花的那个没来。桃花的那个一直很准时。桃花有点慌。她同陈水生结婚两年了,也没怀上,难道……桃花不敢往下想。陈水生笑得牙都要掉下来了:“哈哈,我要做爹了。我还真以为我没得生,医生乱讲……”陈水生偷偷上过医院,医生说他没得生。“是祖宗在保佑我,花一万五千抱梁值。”陈水生的泪水也淌下来了。
桃花的眼里也有了泪。
读陈永林老师的《上梁》,感慨万千,不仅写作手法老到,叙事成熟中肯,而且思维自然周全,通体细腻。最让我心灵震动的,是包裹在里面的一个柔肠百转灵肉相欺而又沧桑凄苦的难言故事。在农村,媳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儿子是光门耀庭的支撑。如果夫妻两个结婚多年,未能生育,那是一种最痛苦无奈最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事情了。受几千年传统思想和宗族家法禁锢的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们,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他们始终信奉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及“人之不孝,无后为大”的封建孽言,过着争强好胜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赌徒日子。从陈永林老师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到那血淋淋的撕扯和纠缠,用赌博的方式来决定着自己的人生与未来。
文章最后用泪水点题,一万五千钱,两行辛酸泪。表达出作者对底层百姓的倾心关注,对社会、农村、农民生活的一种无以言表的复杂情怀。(常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