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不知道陈芳上了顶楼,他以为她要晚饭以后才过来呢。山坡拿起一包方便面,正要烧开水时看见了桌上一盒金华酥饼,这是张老师送给他的,张老师还送给他一瓶咖啡,说是从阿雷格里港带回来的。山坡问他阿雷格里港位于何处?张老师指着地球仪上南半球一个小黑点说,巴西跟阿根廷、乌拉圭交界处的一座城市,今年春节,他作为一名文化人去那里参加过国际文化交流活动。
浓郁的咖啡香味使出租房温馨起来,他的担忧和伤感好像也减轻了一点。笑眯眯的张老师跟总是摆着脸的陆总不一样,山坡在他面前不会打哆嗦。山坡说,张老师你把我害惨了,文明不会饶了我。张老师说,你叫他来找我吧,我跟他谈一谈,他姓文不姓李对吧,他爹的名字也不叫刚,他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
张老师也建议他咬咬牙买房,他说首付款可以大家一起想办法,他借一点,陆总借一点,同事们也凑一点,山坡说不行,我会为了还钱愁死的,张老师沉下脸说,我们又不是黄世仁。山坡合掌向他告饶,求求您,千万别跟陆总提起这事,他说,我的业绩不理想,怎么还有脸提这种要求呢,您老人家就饶了我吧。
他的业绩确实不太理想,客户们对他爱理不理的,公司的规矩是请客送礼可以,但是要把握分寸,不能害人害己。山坡知道有权决定采购的人早已厌倦喝酒吃饭,每到报销时看见阿彪手里的一大沓发票他就发闷,为什么他的客户那么喜欢吃呢?他问过阿彪,阿彪冷哼一声说,你的学历比我高,智商却比我低多了,这种事得自己琢磨懂吗?谁也不会跟你明说的。
曾经坚决拒绝医药代表贿赂的黄医生,现在绞尽脑汁把握好请客送礼的分寸。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医院,听到一位科主任在打电话请钟点工,对方说快过年了,钟点工都回家啦,山坡赶紧凑上去说,没问题,我帮您解决好了。科主任说你跟中介公司熟悉吗?山坡说您就别管我熟悉不熟悉了,星期天我保证把钟点工带到您家去。
星期天山坡自带抹布拖把到了主任家。他问主任在家吗,主任的夫人说,他每天早出晚归的,星期天也要出门应酬去,难得回家吃一餐饭,家里就像过年似的。山坡说,这是好事啊,这说明领导上重视他,他才这么忙,说不定下一步就让他当副院长了!主任的夫人笑了,你这个钟点工真会说话,她说,好好干吧,我给你多算一个钟头工钱。
山坡在她家整整干了一天,把一套二百平米的住宅打扫得明窗几净。夫人留他吃晚饭,他收拾好工具说,饭就不吃了,身上脏,我得回去洗个澡。夫人不食言,果然要多付一小时工钱给他,山坡这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山坡说,论资排辈我该叫主任老师,那您就是师母了,师母,学生帮您做点家务怎么好收钱呢?
山坡靠这样的行为去打动客户,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市场份额,他安慰自己,累是累一些,总比害人害己强。一个冬天的早晨,那位大客户的千金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是到了这里,住在江边一户人家家里。山坡赶到那里,看见她索瑟在群租房的一个角落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大吃一惊的山坡将棉袄脱下裹住她说,你怎么落到了这一步?她一把抱住山坡,将眼泪鼻涕尽情地揩在他的身上,旁边有个姑娘说,她是跟着一个“美院的研究生”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那“研究生”其实是一个骗子,现在傍上了一个富婆,扔下她走了。
山坡抱起傻丫头,向窗外眺望。雪下得很紧,江堤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外面寒风狼一般凄厉地嚎叫,屋子里傻丫头在他怀中痛苦地呻吟。山坡将围巾蒙住她的脑袋,黄继光炸碉堡似地冲出去,他的手冻僵了,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几乎要从他的脸上刮去一层皮,那时他一个劲儿地找车,可是江岸边连一辆经过的出租车都没有。
大客户两口子赶到已是第二天晚上,他们看到黄毛丫头躺在病床上,乖乖地张着嘴,任山坡将一勺稀饭送到她嘴里。两口子好像不认识这个女儿似地站在病房门口,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傻丫头的母亲说,你就是那个骗子吧,你还想骗她是不是?山坡说我不是,我是黄山坡。傻丫头的母亲说,什么黄山坡绿山坡的,你就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小骗子!
值班的医生护士纷纷跑来看骗子。黄毛丫头从床上跳下来,拉着他的手向父母发飙:骗子已经逃走了!他不是骗子!!山坡木然地站在病房中间,说不出话,唯有身体在剧烈地颤动。幸亏陆总跟“110”警车前脚后步赶到,山坡才得以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一位老警察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他说,这年头啊,然后就没了下文,自顾自回到警车上去了。
黄毛丫头的父亲始终没说话。但是他的眼神让山坡很害怕。他将他从头到脚地看了好几遍,尖锐的目光好像超声波一样钻进他的小身板。山坡有了强烈的尿意,他跑进厕所,黄毛丫头的父亲随即跟了进来。“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山坡听到他的说话声,中年男子那种很有权威感的声音,“我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会留给她。”山坡困惑地朝他看了,他却不看他,而是瞧着小便池上方的花岗岩墙壁,“但是”,他说,“她的丈夫将不得持有本企业股份,不能支配本家族财产,而且,我的外孙必须跟我的姓,必须叫我爷爷”,他继续把话说完,“我的律师会监督执行所有的条款。”
山坡记得自己尿完了,依然傻乎乎地站在小便池前,他的感触非语言所能形容,他感到喉头紧缩,呼吸困难,这位大客户昂首阔步地走出去了,仿佛一位将军走过一个奴隶的身边,而他正是这个奴隶,被绑在耻辱台上示众。难以自制的他,终于落下了泪,他的眼泪洒到了衣服的下摆上,洒到了裤子的门襟上,看上去就像是尿失禁似的。
回忆如面前的咖啡,散发着一种苦涩的香味,山坡默默地吃着酥饼,面对夜幕渐降黯然神伤,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厕所里有过这样的一场谈话,连陆总也不知道。山坡不敢想象同事们知道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也许会有人劝他赶快答应下来,也许会有人眼红嫉妒他,更多的人,也许会嘲笑和戏弄他吧?山坡害怕所有的结果。山坡对自己说,黄毛丫头父亲的这番话,并不是特意向我说的,或许,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山坡清晰地记得,两口子带走女儿的早晨,陆总请他们吃了一餐宾馆的早餐。炉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黄毛丫头对他说,傻瓜,那是假的。山坡不解地问,什么假的?黄毛丫头说,这是电壁炉,哪来熊熊燃烧的火焰呢?一切都是错觉,你明白吗,你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包括他们对我的关心。黄毛丫头说,其实他们心里最关心的不是我而是钱,是他们自己的利益的最大化。
不管怎么说,这个大客户成了山坡奖金的重要来源,也许他关照过财务,应收款总是准时到账,从来没有拖欠过,也许这些业务在他那里根本是小儿科,他只是将手指的缝隙松了松而已。谢天谢地,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黄毛丫头没有再来找过黄山坡。
现在想起来,他真像是作了一个梦,一个冬天的童话,童话里的一切都是错觉。
陈芳的到来却不是梦,不是童话,她已经从顶楼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来,走到了二楼。山坡听到了她的叩门声,他放下咖啡杯,转身向门边走去。
三
久别重逢的开篇略显局促,山坡说你来了,陈芳点点头,山坡说你吃过饭没有?陈芳摇摇头。山坡说,我这里只有方便面和金华酥饼,你吃哪一样?陈芳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居室却带个小卫生间的屋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回过神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陈芳坐在窗下的破藤椅上生闷气。她看到山坡的床头贴着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王菲和李宇春的照片。原先那套出租房,桌上总是摆着一个小镜框,她穿着连衣裙在草地上对着镜头妩媚地笑。现在,这个镜框没有了。
陈芳的心情在回味和猜想中变得很不自在:这么快他就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她走进卫生间,洗脸盆旁边有一块廉价的香皂,没有洗发香波,也没有晚霜之类的,她松了一口气。她回到卧室,破藤椅在她身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声,她说,这么长时间了,你始终一个人过啊?
山坡愣怔怔地看着她。什么意思,他说,我不一个人过我和谁过?看见陈芳捂住嘴嫣然一笑,他把脸转向窗外。他看到几个年轻人打打闹闹地走进棋牌室,一位很像傻丫头的姑娘咯咯地笑着,将胳膊搂住一个小伙子的脖颈,小伙子喊了一声******,旁边的人都仰天大笑。他们比他不过小了五六岁吧?山坡觉得很孤独。
从前的出租房里有一张旧沙发,这样的时刻他俩总是依偎在沙发上,两个人在一起就没了孤独感。那时候陈芳收留过一只流浪猫,他俩拥抱时猫在沙发扶手上喵喵地叫。他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小耳朵。他想安慰她,迟早会有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这样的话到了喉咙口又咽下去。他说对不起,陈芳抬起手堵住他的嘴,陈芳说,我不想听这些扫兴的话。
旧沙发送给原来的房东了,现在的一居室放不下它。那只流浪猫也早已离开。
山坡想起陈芳离他而去的那天,下班回家冷冷清清的,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只有“我走了”三个字。他记得暮色初降,街道两侧的茶馆酒楼已经有霓虹灯闪闪烁烁,堵车的司机们不断地按喇叭,公交车站上等车的人们骂骂咧咧。他去找陈芳,快走到医院了,看见垃圾桶旁边蹲着那只猫。山坡弯下腰唤它,它却充满敌意地逃开去。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酸臭味,山坡跟它绕着垃圾桶捉迷藏,终于捉到它了,它张开嘴咬他,殷红的血从他手上流出来,令他的眼神变得迷离斑驳。他走进医院急诊室,给他打针的是位老护士,山坡在喘息声中向她打听陈芳,老护士撇一撇嘴,说,都围着那个有房有车的医生转呢。
从急诊室望出去,穿过晦暗而沉寂的庭院,山坡看到一位中年男医生跟两位护士小姐谈笑着什么,其中一位是陈芳。他看见她在笑,很开心地笑。他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很搞笑的片子似地,于是他也像个傻瓜似的笑了。
“你呢,你没有一个人过吧?”山坡说,“别告诉我你一直还在等我。”
现在轮到陈芳愣怔怔地看他了,她的神情告诉他,她在惊讶他的言辞,怎么变得如此犀利了?小护士陈芳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别侮辱我”,她说,“别以为你多拿了几个奖金,就可以跑来嘲笑我了!”
山坡现出愕然的神情。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见到文明了?他说,还是他去找你了?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步,站住,换了一种坦诚的语气说道,是的,我的收入是增加了一些,不过跟房价比,这种增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苦笑起来,仿佛身上有一处被刺破的旧伤,正在产生着新的疼痛,于是他皱紧了眉头,指着窗外说,就说这“白领公寓”吧,还没有交房呢,已经涨到了均价三万六!
陈芳的心猛然一颤,尽管有所预料,她还是被这样疯狂的房价吓了一跳。文明告诉她,黄山坡发了,找了一个大客户,路子愈来愈宽广,奖金也大大地有了。文明懒洋洋地靠在住院部值班室的门边,眼睛像车轱辘似地转动着,看看屋子里的中年男医生,又看看她,看得她面红耳热。文明说,东西是新的好,人嘛,总还是老的好,再说,你跟过他这么长时间,让他付一些青春补偿金总归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呈现在山坡面前的,是一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情。某种悲壮的感觉从天而降,山坡觉得自己过分了。“不可多得英雄气,最难消受美人恩”,山坡想,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既然是自己欠她在先,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指责她的呢?
山坡想到了他的童年,每当他犯了错误并且为此而痛苦时,他总会感到一双手的触摸,那是他母亲的手,原谅他的手。现在是否该轮到他了?让他也伸出手去,告诉这个曾经为他而离开家乡的小护士:他还爱着她,而这爱的存在是分开的时间所隔不断的?
然而,就在他刚弯下腰,打算先将两张面巾纸递到她手里时,小护士首先抓住了他的手,倒把他吓了一跳。一阵夜风吹来,泪涟涟的小护士陈芳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山坡,她说,你不要嘲弄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是的,有人跟我说过,他爱我,愿意娶我,但是我一直没有答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法答应啊。
手足无措的山坡听到自己心里的脚步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的脚步声,渴望了解她的风云际会,想娶她的是谁,她又是怎样婉拒他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问,如果她想告诉他,她会说的,如果不想告诉他,问出来的真话也会经过修饰。
他们都不愿意用回忆来折磨自己,他们分别已久,彼此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山坡闻到一股香水的气味,这倒是不陌生,阿彪老婆从香港旅游回来时,阿彪带进公司的就是这种气味。陈芳说,你怎么啦,好像重新发现我似的?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胆怯起来,却不明白这是因为他对这种奢侈品具有本能的畏惧。山坡摇着头,轻轻地推开她的手,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似的,或者说又在做梦了。
山坡以为陈芳会留下,陈芳却看看表说,哎呀,快九点了,今晚我值班!山坡欲把半盒酥饼塞进她包里,她慌里慌张夺过背包说,我自己来吧。山坡有点诧异,她包里藏着什么秘密吗。陈芳说,我走了,明后天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