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雨欲说还休,我拦住了他,向他摇头。在这个场合说任何不合时宜的话都可能招来激烈的反应,这是耳闻目睹过不少群体事件的我之深刻感受。我瞧瞧周围,每一张严肃的、紧张的脸都发人深思,都是些怀着企盼的普通人的脸,有的是数代土著的殖民地公民,有的是从内地移居过来没多久的北方人,有的是知识分子,有的是劳苦大众。他们当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并没见过******或撒切尔夫人,看来,他们是凭着一种朴素的本能和理想在为自身的未来呐喊。
小孩子啥也不懂,我重新抱起孩子说,别让他太累了,我们回去吧。
看着程大明想跟我们走,又不舍得走的样子,叫人心里很难过。我理解他,二十多年了,总算让他又有了大声发言的机会,使他产生一种回到青年时代的感觉,那红歌的旋律伴随着他经历过的甜酸苦辣,他的信念以及他这辈子所为之付出的沉重的代价,他怎么走得开去呢?一个人不可能否定自己的历史,他是虔诚的,这些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中年和老年人,多数是很虔诚的。不管在北京还是在伦敦签署了一项什么样的文件,他们都虔诚地相信,唱歌、游行和斗争是必不可少的基础条件。
我们默默地离开他们,走到马路对面,我和程小雨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之感袭上心头。回头看看灯火闪耀的维园,暗红色的旗帜与横幅仍然在夜空中飘动,程大明突然从人群中跃起,打倒!他嘶哑地高喊一声,又掉了下去,淹没在人群中。我觉得很幸运,难得来一次香港,不仅看到了原先的家园,还见证了程大明们不屈不挠的斗争场面。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我对程小雨说,我下榻的旅馆在哪一头,我走了。摸摸他儿子的头,早点睡觉,我说,你将来是要当警察的,那游行就不要去参加了。
孩子向我点点头,好的,他举起摔瘪的直升机说,我再也不跟我伯伯去了。
七
程大明觉得自己有资格当基本法委员会委员,我觉得这想法不无道理,但得有个前提:执政者还停留在革命时期。程小雨说,他神神道道地坐在窗前,戴着老花眼镜,一遍又一遍地查看报上的委员名单,他喃喃地说,这个人是亿万富翁,那个人也是大资本家。一声长叹,他把报纸扔了,瘫倒在床上久久地呆望着天花板。伴随他的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男声充满惆怅地在唱着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中国人喜欢上访,总认为冤屈都是小鬼造成的,阎王爷讲究的还是秉公办事。既然成了特区,香港也不例外。程大明起初不愿意,他说特首面临的麻烦事太多了,他的事跟金融危机和非典疫情相比,只能算是毛毛雨。程大明是一名有觉悟的特区公民,这一点谁也否定不了。
这个老人早已退休了,服装厂没有养老金,他向政府申请的孤老综援金和“生果金”,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假如没有程小雨援助,他一个月只能吃一次肉,想抽烟则去酒吧门前拣客人扔下的烟蒂头。
位于中环的兰桂坊经历过非典时期的死寂,却是全香港第一个复苏的地方。入夜,这条几百米的小巷依然灯红酒绿,三五成群的人们涌入小巷两旁的酒吧,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高声叫嚷谈笑风生。大多数本地人不会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深刻变化,只有弯腰曲背蜷缩在马路边上的这位老人知道,那些说话声已经由从前的英语法语和日语,变成了以内地的普通话为主,香港话以及其他语种为辅。
许多进出豪奢场所一掷千金的内地官商,或许就是当年的红卫兵小将,程大明曾经遇见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大陆客,非要酒吧乐队演奏“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们从头到脚穿的都是名牌,手腕上带的也是名表,乐队年轻的萨克斯手向他们鞠躬说,对不起,我们没这首歌的曲谱。他们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美金和港币,向空中一扔说,你不会演奏没关系,只要给钱,就会有演奏的人啦!
刚拣起一个烟蒂的程大明浑身颤抖着,迈不动脚,在培侨中学教书时,他不仅会吹萨克斯还会拉手风琴,如果他愿意,这些钱就是他的了。他的一只脚已经跨进酒吧,却停住在了门槛上。酒气冲天的大陆客又摸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拿来敲萨克斯手的头,大海航行靠舵手你都不会吹,你干什么吃的?莫非你只会替资产阶级当吹鼓手吗?!萨克斯手躲避着,向他的同伴嘶哑地喊,打电话啦,报警啦。程大明沉默了一会儿,眯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这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陆客,滚,他终于脸色惨白地指着他们骂道,败类,你们这些败类。
打完斋唔要和尚。这是程大明第一次上访时说的话,也是此后他反复强调的话。从那天开始,他写了一张又一张请愿书,要求撤销因为“爱国”而背负了大半生的刑事案底、彻底平反并给予赔偿。他走进一个机构,接待的人向他耸耸肩,他又走进另一个机构,接待的人向他摆摆双手,人们告诉他,即使是特首,“也无权撤销被囚人士的刑事记录”。
“对于那些老上访专业户,我负责任地说,不说百分之一百,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精神有问题,都是偏执型精神障碍。”这是北京一位名教授发布的结论。这位养尊处优的教授大概从未想过,对于程大明来说,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这个愿望其实很卑微也很正常,教授先生没告诉我们,如果后来变成了不正常,那又是谁把他变成的呢?
斗室中香烟缭绕,供桌上的蜡烛哔啵作响,升腾起燃烧的火花。闻到油烟味,程小雨两口子跑过去推开那扇小门,诧异地看到供桌上摆放着程大明年轻时的黑白相片,与之并排的是那位女教师。蜡烛旁还有两个苹果两只橘子,还有两支烟两杯酒,那两支烟已燃了半截,长长的白灰跌落到地板上。听到推门声,苍老的程大明漠然转过脸,今天是我入监四十周年,他朝弟媳看看,也是你姐的忌日。他说。程小雨觉得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多年来紧张疲乏的身心在这间被扮成灵堂的小屋里猛然爆发出来,你还有完没完了,他说,人都快做完了你还闹腾点啥呢?!
程大明猛地抬起头,他哆嗦着,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痛楚和绝望。程小雨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一阵暴跳如雷的反击。但是没有。他睁开眼,顺着程大明的目光看去,看见他儿子愣愣地站在门边,像凝冻了似的,如一只迷途的羔羊。
你怎么了,程小雨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像声音响一点就会打碎什么似的,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明白了,已经长成英俊小伙子的儿子轻声地说,我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阻止我去投考差人了,他突然提高声音,跺着脚嚷道,你害了我,你跟他一样,原来都是有案底的人啊!
程小雨跌坐在地上。三个好朋友一起去投考警察,两个考上了他儿子落选。点解,点解?小伙子站在面临维港的高架桥上,准备一脚跨出去般的问其中一位同学。同学是警官的儿子,紧张地拉住他说求求你,你可别想不开啊。小伙子双手紧紧揪住他,告诉我,他大声跟对方说,你今天必须告诉我,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同学低下头,叹了口气说,因为参加六七年,20世纪第六十七年那场暴动与骚乱,你爹地、你伯伯都被判过刑。小伙子傻了眼,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半天才松开手,被他揪下的头发带着血丝从高架桥上飘撒开去,带走了他的梦想,他的希望。
儿子走了,程小雨两口子才反应过来。他们追出去,看见儿子在街口转了一个弯,消失了。小伙子在街上迅跑,跑过维园,跑过铜锣湾和中环,跑到轮渡码头。他上了船,海上的热风吹在他脸上,他的嘴唇拔凉拔凉的,下巴上挂着伤心的泪痕。他到了九龙,到旺角,站在香岛中学门口,眼睛里带着一种茫然而迟疑的神情。后来他下了决心,终于跨进学校的办公楼,请求了解父亲当年的表现。一名青年教师带他到档案室,哇,教师夸张地举起双手,你爹地是全优生啦,你看看这历年的成绩和奖励,不知他现在何处高就?
优等生有什么用?小伙子蹲在地上喃喃地说,都是你们害了他,他抱着头,在走廊上嘤嘤地哭泣。这所学校害了他,老师和校长害了他,也害了我们一家人啊。
教师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轻声议论着,程小雨当年的档案在他们手中传阅。有人说校长来了,教师们默默地让开路。校长是位长者。他拉起这孩子,将他搂在怀中。小伙子无法忘记这位长者给予他的同情与安慰,他用宽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校长说,他从来没有屈服过,他一直在奋斗,校长哽咽起来,他说,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小伙子,社会的偏见迟早会改变的,我们学校以曾经拥有过你父亲这样的学生为荣。
不知是谁告诉了媒体,闪光灯一亮,校长和程小雨儿子被摄入镜头。等到小伙子走出校门时,长枪短炮一齐对准了他。程大明四处上访籍籍无名,程小雨父子却在不经意间出了大名。报上的大标题五花八门,多数是“被屈入狱,改写一生”,有的则加上“累及儿孙”。程小雨平时节省得很,连报纸也基本不买。这天刚上班,总经理就叫他去一趟。他忐忑不安地过去,以为自己催讨应收款不力该挨批了。总经理坐在大班椅上,直直地注视着他,突然间拍着桌上的报纸爆发出一阵震天大笑,好啊小雨兄!他说,我当年在北京育才中学跟你一样,当然,不是学习成绩一样,而是革命的劲头儿一模一样!我真想不到,到了香港还能遇见你这么一位老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