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公交车靠站了,小英子眼巴巴地盯着下来的人看,又是一辆车过来,俞秉生仍然没出现。现在已经不是九点零五分,而是十点零五分。小英子疑惑的目光从街上掠过,一种深深失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脸上,从焦虑而变成了凄苦。她知道俞秉生是个孝顺儿子,她知道他父母跟她父亲一样,反对他俩的交往。如果说小英子有点朱丽叶的风范,俞秉生跟罗密欧相比就差了一大截,这家伙是绝对不敢把剑刺向出身高贵的帕里斯伯爵的,从当年工宣队要他去黑龙江时他的表现就可以看出,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下来,他早已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黄排长在我家坐到中午,小英子在六公园等到中午。黄排长终于叹着气回去了,小英子抹着泪走进延定巷。我母亲说,小英子,你这么早就回来啦,还没吃中饭吧,叫你湘九舅舅请客吧,请你到巷口吃馄饨去。小英子扑到我母亲床上大哭。骗子,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俞秉生是个骗子,外婆,我明天就回部队去了,我家跟他家真的不是一路人,我再也不会理睬他了。
七
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是,俞秉生出门遇见了鬼。这个鬼不是别人,而是常青老师的丈夫。那时他刚走到枝头巷解放路口,一只手突然从街边的屋檐下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是我老婆的学生对吧,你是不是姓俞?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敞开式的走廊上有几家还未开门的商店,这男子躲在一个廊柱的阴影中沉声问他。俞秉生茫然地点点头,是的,我是常青老师的学生。裹着一件警蓝色棉大衣的男子将他拉到一家饮食店门口,不由分说地对他说,我们一起吃个早餐,边吃边聊。
饮食店里面有个小包厢,包厢里有一扇小窗子,窗外传来公交车到站的刹车声,车站旁边是思澄堂,美国北长老会在杭州建造的一所基督教教堂。封闭多年的教堂又响起了主教的声音,让我们时刻铭记上帝,为他在心中建起一座永久的碑。店小二送来豆浆、油条和两碗面条出去了,常青老师的丈夫关上窗子,放下窗帘。现在俞秉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看着对方狼吞虎咽地将油条塞在嘴里,觉得一切如在梦中。
你身上有烟没有?俞秉生摇摇头,没有。男子摊开一只手,借点钱给我,他说。俞秉生拿出皮夹子,常青丈夫一把抓过去。都借给我,他说,我会让常青加倍还你的。俞秉生心疼地说,里面有五十多元呢,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对方不睬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店小二应声过来了,帮我买一条飞马牌香烟来,这位顾客递给他三元钱说,快去快回。
俞秉生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位老兄,至少有一个月没吃过一餐饱饭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饥饿的火焰,抬起头时,总想照准一个人的脸狠揍一拳的样子。那时俞秉生确实感到了害怕,他畏畏缩缩地说,你吃吧,我先走了,我还要去六公园见朋友,已经迟到了。常青老师的丈夫瞧着他说,见什么朋友,这世上连老婆都是靠不住的,还找什么朋友?
俞秉生一阵眩晕,他想装出笑脸,喉咙里却止不住地打呃似的哽咽着,他说,你不是在区公安局当头儿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不要害我,他恳求他说,我一向与世无争的。常青老师的丈夫喷出一口烟,阴冷地笑了,你与世无争有什么用?他在烟雾后面喑哑地说,狼要吃的就是你这样的羊。别看你老子现在又活过来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七八年再来一次,到了那时,你才会知道今天遇见我是多么的幸运呢。
这家饮食店将永远留在俞秉生的记忆里。店小二是个剃小平头的江北佬,穿着一件油腻腻、脏兮兮的白色工作服,炸油条的是一个大块头的面色红润的妇人,后来回想起来,这妇人好像从他俩进门起就盯着他们了,她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奇特的光亮使人浑身寒抖抖的。其实常青老师的丈夫身上有一些明显的破绽,至少他衣领上被撕下的领章后还留着长长的线头。他那么饿,脸上胡子拉碴的,看见油条豆浆时那种贪婪的眼光,都让人觉得不正常。尤其是他的一只棉裤的裤腿在攀爬时被铁栏栅挂破了,露出一大块白色的棉絮。俞秉生恨自己真是瞎了眼,稀里糊涂地就将自己栽了进去。
主要的毛病还出在离开这家饮食店时,前公安局的头儿随手拿起椅背上俞秉生的大衣,穿到了自己身上,而将那件警蓝色的棉大衣换给了他。俞秉生的大衣是他父亲的一件灰呢子大衣,为了约会小英子偷偷穿出来的。俞秉生说,我不要你的警察大衣,我父母都不待见它。少废话,常青老师的丈夫说,放在前两年,这件棉大衣可比你那件破呢大衣值钱多了他俩一前一后走出去,一群便衣警察猛地扑上来。那时小英子正焦急地翘首盼望在六公园的站头上,可惜她离得太远望不到这一幕。俞秉生挣扎着喊,我是被他劫持的无辜群众,你们不要抓错人!便衣们根本不理睬。他们将他摁倒在阴暗的长廊上,一位便衣的脚在俞秉生的手背上碾了一下,他说,有你这样的无辜群众吗,跟他对换外装企图蒙蔽我们!俞秉生泪眼模糊地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来不及申辩,又发出了一声凄楚的尖叫,一支电警棍狠狠地戳到他脸上,他在痉挛中昏晕过去了。
常青老师的丈夫是从隔离审查中逃跑的,作为造反派头头,他不仅整过一些老干部,还得罪了不少同僚和下属。这几个便衣正是以往对他恨之入骨的基层干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将财物捐助罪犯潜逃的包庇犯俞秉生自然百口难辩。他们将他拖到路边一个自来水龙头旁,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淋湿了俞秉生的脑袋,使他浑身哆嗦着苏醒过来。有个特别狠戾的角色用手钳住秉生的双颚,他的嘴不得不张大开来,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便衣们朝这个黑洞猛灌一阵冷水,秉生蹬踢着,咳嗽着,他觉得他的胃马上要涨破了,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脚终于踢到了钳住他双颚的那人裆下,那人一声尖叫,突然跳起来,将脚下的大头皮鞋踩下去,咔嚓一声响,他踩断了秉生的小腿骨。
叙述这件往事对我确实困难重重。我的心疼得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抽紧。我常常想,如果我在现场我会怎么办?唯一的选择恐怕只能是拼了。后来我被特招入伍到了西南边疆,面对对手我总是把它想象成那个便衣,这样我才能热血沸腾地冲过去,死了也就死了。我记得获悉此事的最初那几天,我每天都陪着俞先生去上访,区里、市里、省里,我们坐在****室,坐在等待长官们出现的衙门口的台阶上。幸亏当时还没有出现截访组织,因此没人把我们也抓进去。
俞先生写了一封椎心泣血的信,我拿到厂里文印室,央请打字员打印了几十份。除了跟俞先生一起坐过牢的那些政协委员文史专员,我母亲还提供了父亲当年的几位老朋友。这些现在北京身居高位的人,曾经从重庆的曾家岩、周公馆来到我家,吃过我母亲烧的杭州菜。总之,我对俞先生说,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否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俞秉生表情呆滞,一声不吭地坐在病床上。事实上他一天都没进过预审室,便衣们发现祸水闯大了之后,就将他送进了公安医院。审讯是在病房进行的,将他的口供与常青丈夫的口供一对照,整个经过一目了然。做手脚的人当然有,有人说他是拒捕时自己跌伤的,有人说他跟便衣对打时被对方误伤。问题是当时是在闹市中心,围观者众,经历过十年浩劫的老百姓对这种暴力执法已经忍无可忍,就连检举罪犯的那个炸油条的妇人和店小二,也不能不实事求是地说出了全部经过。
全国人大一位副委员长带着一个重建法制的调研小组来到杭州时,召见了俞先生。摇摇欲坠的俞先生撑着拐杖,竭力挺直身子,那件从公安手里拿回的灰色大衣在接见室门前闪着清冷的光。我是你的手下败将,老头子硬呛呛地对这位副委员长说,但我儿子不是,如果这样搞下去,下一次被打败的是谁就难说了。副委员长想了几秒钟,谢谢你的忠告,他说,我将你当成一位诤友。
农场跟插队的最大区别是,它是有劳保的。一群知青跟着农场卫生所的医生赶来,七手八脚把俞秉生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幸亏场部领导也来了,及时阻止了他们,否则这批知青要抬着他在解放路和湖滨路上走一圈。踢伤他的那个警察已被拘留。知青们非要看着他戴上手铐才肯离去。拘留所一位看守对我说,他娘的,算你这小子狠,希望你永远不要犯到我们手里。
小英子不知道这一切。我反反复复地考虑了许久,还是瞒着她算了。俞秉生已经残疾了,虽然看上去恢复得还不错,但是走起路来,总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或多或少,有些一掂一掂的,让知情者见了心里特别难受。小英子的父亲是残疾人,母亲是残疾人,难道她找的丈夫还得是一个残疾人?我跟我母亲说,我真的接受不了了。母亲唯有叹息,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过一会儿,伤感的泪水便湿透了枕头。
其实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俞秉生的心残了。他很少回杭州来了,似乎再也不愿意见到过去的熟人。偶尔回来住几天,也是躲在小阁楼上,守着那台破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些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为了给儿子讨回一个公道,四处奔走的俞家老头子已经筋疲力尽,终于到了一病不起的日子。秉生他娘真正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我闻到一股热咖啡、面包和黄油的滋味,听到咖啡壶里的水在噗噗作响。我走进小墙门,看见一个妇人雪白的后颈和裙服下套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她正弯下腰去从炉子上拎起咖啡壶,那姿势十分优雅柔美。我以为走错门了,刚要退出去,看见俞师母扶着门框出现在天井前。湘九,这是你秉贤姐姐,老太太说。妇人转过头来,你是张伯伯家的小公子?她向我微笑着,递给我一杯咖啡。去年我先生从巴西带来的,她说,你尝尝,我正想给张家姆妈送两瓶过去呢。
我想起来了,这是秉生的姐姐,比他大十八岁,新中国成立前夕跟着笕桥机场一名飞行师去了台湾。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是俞家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知情者如我母亲也从不提起。现在她居然回来了,赶上了她父亲最后的弥留之际。
我将奶昔和糖倒进咖啡杯,用调羹搅了搅便喝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滚烫的咖啡香甜而苦涩,如同我们的生活。俞先生就躺在里屋,他拒绝去医院,他说,反正要死了,何必再去那里折腾,让我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穿着一套宽大的睡衣,一张凹陷的脸上布满了黑斑,那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削的鼻子,紧闭的眼皮,仿佛都在向我诉说,诉说他这一生不平常的经历。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缓缓地伸出一只枯萎的手,指指小阁楼,然后放下来,放在小腿旁,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但他还是竭力地控制住了,轻轻地拍着那里,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您放心,秉贤姐在我身边说,我会给弟弟请最好的医生,彻底治好他的腿。她哽咽着,封存了三十年的泪水丰饶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跪下了,抓住她父亲的手,我不忍心看那只手,它孱弱得像老鸟的爪子一样。我走回了天井。
这就是俞某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形象。我看见了,他的儿子却没看见。他坐在小阁楼上发呆。听见他姐姐突然爆发的号啕大哭声时,他才慌里慌张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我转身奔进去,却看见俞师母倒了下去,我赶紧搀住她。邻居们听见哭声纷纷走了进来,小墙门里顿时乱作一团。
那是晚秋时节,树上的枫叶红了又黑了,一颗疲惫的心放飞在城市被汽车尾气污染的空中,聒噪的街头巷尾回荡教堂的钟声。我突然听见黄排长喊我的声音,使我感到诧异和激动。他举着一只花圈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那沙哑的嗓音听来有点疲倦和萎靡,俞先生走了,我们总还是要表示一下哀悼之意,他说,毕竟小时候俞秉生没少照顾小英子。我瞧着花圈上的挽幛,落款上写着他们一家人的姓名。我点点头,将他引进小墙门去。
俞秉生在几位邻居大妈的指挥下布置灵堂,他的腿明显比平常瘸了一些。看见黄排长时他愣了愣,漠然地说,谢谢您黄叔叔。秉贤姐走过来了,扬起她细长的眉毛,用询问的眼光朝我看。这是报馆的黄排长,我说,不知接下去该如何解释。秉贤姐似乎早已了解这里面难以言说的关系,她微微地欠下身,鞠了一躬,问您太太和黄小姐好,她说,谢谢你们多年来对我家的关照。
黄排长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递给他的那杯咖啡想必比我喝的更苦涩。邻居们陆续地走了,秉生守在灵堂,他母亲躺在卧室,秉贤姐却不让我和黄排长离去。我准备联系德国的医院,重新给我弟弟做手术,她告诉我们,她自己也是学医的,她认为这个手术并不很复杂,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可以让秉生完全康复。是的,康复治疗有个过程,他可以借此机会攻读德国的大学学位。这位来自海峡对岸的太太说,现在的关键是要恢复他对生活的信心,黄先生,您是军人出身,先父与我先生也是,您一定明白心残比身残更可怕的道理,她盯着黄排长的眼睛说,我代表海峡两岸的俞家亲属,谢谢您的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