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拉客的男人,那个人的搭档。
“你很快乐,是吗?”
他十分欣赏我的摄影机。
“这很漂亮!您晓得我指的是什么。这真漂亮!”
我告诉他,我就要动身了,这时,他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得去航空港。
“十点钟,我的朋友,十点钟。”
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手表。
“嗯,”他说,“现在是九点钟……先生,那还有充裕的时间!”
我再一次到海边游逛。
大海远处渔船点点……
再见。
我再一次坐在堤岸上,再一次抽上一根雪茄……我没有再拍摄影片。拍它做什么!汉娜说得对:要是这一切已不复存在,这一切确实已经消逝……那么,事后就不得不把它当做影片来看。
再见。
汉娜己来过这儿。我跟她说,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新娘。穿一身白衣服的汉娜!她来了,突然不再穿丧服;她借口说,外面天气太热。我曾经不厌其烦地谈到过秃鹫,现在她不愿像只黑鸟似的坐在我的床边,并且认为……我没有觉察到她亲切的照顾,因为我以前(就在几个星期以前)有那么多的事情都觉察不到。汉娜谈了很多事情。
又及:从前,汉娜还是孩子时,跟她弟弟打过架,她发了誓,决不爱一个男人,因为她弟弟打赢了,把汉娜仰天摔倒在地上。她对亲爱的上帝感到那样愤怒,因为他给了男孩子更大的气力,她认为他做得不公平,她指的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亲爱的上帝,她决意要比慕尼黑施瓦宾区所有的男孩子还要聪明能干,并且建立了一个秘密的姑娘俱乐部,来废黜耶和华。不管怎么样,可供选择的天堂只有一个,但那里也有众女神。汉娜见到教堂里的画上是玛利亚端坐在正中,因而受到启迪,便先向上帝的母亲祈求指点;她像她的信天主教的女友们一样跪下,画了十字,这可是不能让她爸爸知道的。她唯一信赖的男人,是一个叫阿明的老头儿,阿明在她的少女时代中占有一定的地位。我过去不知道汉娜有一个弟弟。汉娜说:他住在加拿大,人很干练,我相信,他击败了所有的人。我问她怎么跟约阿西姆生活的,当时,怎样生活的,在什么地方,有多长时间。我提了好多问题,汉娜接着总是说:这你都知道啊!她主要是讲阿明。他是个瞎子,尽管他早已死了,更确切地说消失了,她还是爱他。汉娜那时还是个学生,穿长筒袜的少女,她定期跟他在英国公园里碰头,阿明总是固定坐在那里的一张长椅上,汉娜随后领着他穿过慕尼黑市区。阿明深爱慕尼黑。他是个老人,按照汉娜当时的看法甚至是个很老的人:五十到六十岁之间。他们总是没有时间,每逢星期四和星期五,汉娜去上小提琴课时,他们碰头,风雨无阻,汉娜领着阿明,带他去看橱窗。阿明是全盲,但是别人跟他讲的,他全都能够想象出来。汉娜说:带着他周游世界,那简直是妙不可言。我也问过我们的孩子出生时的情况。我可不在场;我怎么能想象出来呢?约阿西姆当然在场。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但他却像亲父亲一样。据汉娜所说,分娩很顺利,她只记得做母亲非常幸福。下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母亲知道这孩子是我的,除此而外,在苏黎世就再没人知道了,我的父亲毫无所知。我还问,我母亲为什么哪封信里也没有提起过她知道这件事情。是女人们默契?她们干脆不提我们所不理解的事情,把我们当未成年的孩子对待。据汉娜说,我的父母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总之,对待汉娜的态度与我所想象的不同。在汉娜谈我母亲的情况时,我只好听着。像是一个盲人!她们,汉娜和我母亲还通信多年,顺带说一说,我的母亲并不如我过去所认为的那样是死于血管栓塞。汉娜很奇怪,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1933年,汉娜参加了她的葬礼。汉娜说,她对老年希腊人的爱也始于英国公园;阿明懂希腊语,汉娜得朗读教科书给他听,让他能记到背得出来。这就是阿明的所谓强加于人的事情。他从来没带汉娜上他家里去过。汉娜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和情况怎样。汉娜跟他在英国公园碰头,也在英国公园跟他分手。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商量好的主意:等她一旦长大成人,自由了,他们,阿明和她,就一起去希腊,汉娜将带他去游览希腊的神庙。不清楚这个老人是否认真;但是汉娜是认真的。汉娜还是穿长筒袜的女娃!我有一次回想起,在苏黎世奥得翁咖啡馆里有一位老人,汉娜按时去接他,领他上有轨电车。我本来就讨厌这家奥得翁咖啡馆;流亡者和知识分子,放荡不羁的教授和向乡村商人卖笑的老娼妇,应有尽有,我只是为了汉娜的缘故才上这家咖啡馆。这个老人住在冯塔纳供膳公寓,我随后就等在(藏在)光荣大街上的一座小公园里,直到汉娜把这个老大叔送回家。这么说这就是阿明!我本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汉娜说:但是他可注意到了你。汉娜今天还谈到阿明,似乎他还活着,他还看到一切。我问汉娜为什么从来没有带他上希腊去过。汉娜嘲笑我一番,好似这一切只不过是开玩笑,闹着玩。汉娜在巴黎(1937年至1940年)跟一个据说相当著名的法国作家一起生活;我忘了他的姓名。我不知道的还有:汉娜跟她的第二个丈夫曾在莫斯科待过(1948年)。她曾经再次到过苏黎世(1953年),没带我们的女儿一起去。她非常喜爱苏黎世,仿佛不曾有过那段往事,她也到奥得翁咖啡馆去了。我问阿明是怎样死的。汉娜在伦敦(1942年)还碰到过他。阿明要离开英国,因为他看不见,是汉娜把他领上船的。这艘船也许被德国潜水艇击沉了;总而言之,这艘船没有到达目的地。
七月十五日,迪塞尔多夫。
亨凯?博施公司的先生们派来听我吩咐的这位年轻技术员对我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我只能说,这天上午我尽可能地集中精力。
用铬材建成的高楼……
我认为,向这些先生们报告他们在危地马拉的大种植园的情况,是我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也就是说,我从里斯本飞往迪塞尔多夫,但没有考虑到了迪塞尔多夫我到底要干什么和说什么,现在我到了这儿,受到了有礼貌的接待。
“我拍摄了电影。”我说……
我的印象是他们早已把大种植园置诸脑后了;他们纯粹出于礼貌才显出关心的样子。
“您拍的电影要放多久?”
我其实只是给人家添麻烦。
“怎么是事故?”我说,“你们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上吊死的吗?”
他们当然知道。
我感觉到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我,然而眼下不得不这样做,放映我在危地马拉拍的彩色影片。为放映电影,要在管理委员会的会议室里作必要的布置,他们给我派了位技术员来,可他只是叫我恼火;他非常年轻,而且可爱,然而是多余的,我需要的是放映机、银幕和电缆,我不需要技术员。
“谢谢您!”我说。
“别客气,先生!”
“我熟悉放映机。”我说。
我甩不掉他。
我自己首次观看这影片(全未剪辑),其中有很多重复,这我知道,在所难免;我惊讶的是,有这么多的落日,单单在塔毛利帕斯沙漠就拍了三次落日,人家会以为我是作为落日的代言人到处旅行的,可笑;我在这个年轻的技术员面前简直感到难为情,因此不耐烦……
“不能再清晰了,先生。”
我们的越野车在乌苏马辛塔河畔……
秃鹫在啄食……
“请,”我说,“往下放。”
然后是黎明时的第一批印第安人,他们向我们报告,他们的主人死了,随后这一盘胶卷放完了……换胶卷要花一些时间,这时谈论了埃克塔克罗姆。我因为没有事情好干,便坐在一张软垫椅子上抽烟,我旁边是一些管理委员会的空椅子;只不过这些椅子不会在风中摇荡。
“请吧,”我说,“往下放……”
现在放到约阿西姆吊在电线上。
“请停一下!”我说。
这段片子变得十分黯淡,可惜,不能一眼就看清是些什么,感光不足,因为在简陋房屋里拍摄时用了先前在朝阳下拍摄秃鹫啄食驴子时的同样光圈,我说:
“这就是约阿西姆?亨凯博士。”
年轻技术员望着银幕。
“不能再清晰了,先生……很抱歉。”
这就是他要讲的一切。
“请往下放!”我说。
再次出现了吊在电线上的约阿西姆,但这次是从侧面拍摄的,可以更清晰地看出现场的景象;奇怪的是,这不仅给年轻的技术员,而且给我也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一部影片,像人家已经看过的某些影片一样,每周的新闻片,只缺少臭气,缺少真实性,我们,年轻的技术员和我议论曝光问题,同时放到坟墓及其四周祈祷着的印第安人,全都拍得过长,接着突然转到帕伦克的废墟,帕伦克的鹦鹉。这一卷放完了。
“打开一扇窗子好吗,”我说,“简直像在热带地区。”
“好的,先生。”
海关把我的胶卷送来时已弄得乱七八糟,或者说,我最近(打上船以后)拍的胶卷没有标明内容,因此造成了麻烦;亨凯?博施公司的先生们要十一点半钟才来,不消说,我要放给他们看的只是危地马拉的那一段影片。我需要的是:最近在赫伯特那儿做客的一段。
“停,”我说,“这是希腊。”
“希腊?”
“停!”我叫道……“停!”
“好的,先生。”
这个年轻人的那声讨好人的“好的”,他那声迁就我的“好的”,就仿佛他是懂得这种放映机的第一个人,他根本不懂光学,却胡说一通,但尤其是他那声“好的”,他的自以为是,真叫我讨厌。
“只好这么个放法,先生,就这么放吧!胶卷上没标明内容,只好这么放。”
没在胶卷上标明内容,这不是年轻技术员的过错;这我没话可说。
“从赫伯特?亨凯先生那一段开始,”我说,“就我回忆所及,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睡在吊床上……”
灭了灯,一片漆黑,胶片发出咝咝声。
纯粹是碰运气!开头几米的胶卷就够受的了……艾维站在曼哈顿的码头上,用远距离镜头拍的她那挥手示意的景象,朝阳的光辉撒遍哈得孙河上,黑黝黝的拖船,曼哈顿的摩天大楼依稀可见,海鸥……
“停,”我说,“请放下一卷。”
换胶卷。
“您大概已旅行了半个世界吧,我的先生,这我也愿意……”
已经十一点钟了。
我为了在公司的先生们来时精神抖擞,不得不服药片,没有用水吞服,我不想让人觉察丝毫。
“不是,”我说,“这卷也不对。”
再换胶卷。
“这是罗马火车站,不是吗?”
我没有搭腔。我寄希望于下一盘胶卷。我紧紧盯着银幕,好及时喊停住。我知道,这是莎白在船上,莎白在散步甲板上打乒乓(跟她的尖嘴巴男朋友),莎白穿着比基尼,莎白发觉我拍摄影片的那会儿,冲着我伸出舌头……这一切都一定在第一盘胶卷里,这盘开头就是艾维,那就换掉。桌上还放着六七盘胶卷。突然,就像别无其他可能一样,莎白??她就同真人一样高??出现在银幕上。彩色的。
我站了起来。
莎白在阿维尼翁。
但是,我没有叫停住,而是让全盘胶卷放映下去,尽管这位技术员多次提出,这不可能是危地马拉。
这段片子现在还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的脸庞,永远不复存在了……
莎白在密史特拉风中,顶风走着,罗马教皇的花园、平台,一切都欲飞翔,她的头发,一切都被风刮得扑动起来,她的头发,她的裙子兜满了风,鼓得犹如一只气球,莎白倚着栏杆,挥手示意。
莎白的动作……
她像是在给鸽子喂食。
她嘻嘻地笑着,没有说话……
阿维尼翁桥,这座古老的桥在当中一下就断掉了。莎白在指点我看什么,她觉察到我不是在观赏景色,而是在拍摄影片,这时她面露愠色,眉头打起了结,嘀咕了几句。
风景……
渠道的流水,莎白停下来用足趾去试一试流水,并且摇摇脑袋。晚霞,水面上倒映着我的修长身影。
她的躯体已不复存在……
尼姆的古老剧场。
坐在法国梧桐树下⑥,侍者给我们又一次送来奶油球形蛋糕⑦,她跟侍者闲谈,她瞥了我一眼,并给我的杯子里斟满浓黑色的咖啡。
她的眼睛已不复存在。
加尔桥。
莎白购买写给她妈妈的明信片的情景;莎白穿着黑色牛仔裤,她没有发觉我拍摄影片;莎白从颈项甩开她的一束马尾式长发。
亨利第四旅馆。
莎白坐在低窗台上,交叠着双腿,光着脚,吃着樱桃,俯视着下面的街道,随口吐出果核,下雨天。
莎白的嘴唇翕动……
她跟一头法国公牛交谈的情景,按照她的看法,这头公牛驮载过于沉重。
她的双手……
我们乘坐的57型雪铁龙轿车。
她的双手,现在已不复存在了,她抚摸着公牛,她的胳膊现在也不复存在了……
阿尔城的斗牛。
莎白梳理头发的情景,洁白的牙齿咬着一只发夹,她又发觉我拍摄影片,她从嘴里拿掉发夹,向我说了几句,她大概是说,我不应拍她的影片,她不由自主地忽然笑了起来。
她那整齐的牙齿。
她的笑声,我永远不会再听到了。
她那富有朝气的前额……
一列行进的队伍(我相信,也是在阿尔城),莎白伸长脖子,双手插在裤袋里,抽着烟,烟雾叫她眯缝着眼睛。莎白坐到一只基座上从人群的头上看过去。祭坛上的华盖,大概有钟声,但是听不见,圣母,做弥撒的儿童吟唱着,但是听不见。
普罗旺斯大街,法国梧桐林荫大道。
我们在途中野餐。莎白喝酒时的情景。但从瓶子里喝很困难,她闭上眼睛又试了一次,随后,揩揩嘴巴,还是没喝成,她把酒瓶递还给我,耸耸肩膀。
密史特拉风中的伞松。
又一次拍的是密史特拉风中的伞松。
她的步子……
莎白走到一个小售货亭去买烟卷。莎白步行的情景。莎白穿着像往常一样的黑色裤子。她站在人行道上左顾右盼,这时她那一束马尾摆来摆去,接着斜穿过马路向我走来。
她跳跳蹦蹦地奔走……
又一次拍的是密史特拉风中的伞松。
沉睡着的莎白,微启着嘴巴,孩子的嘴巴,头发蓬松地散开,神情严肃认真,闭上了眼睛……
她的脸庞,她的脸庞……
她那呼吸起伏着的躯体……
马赛。港口里在装载公牛,这些褐色的公牛被牵进铺开在地上的网内,随后起重机将网吊起来,这些公牛被悬到半空时,恐惧万分,突然不能动弹,四只脚伸出到大网的网眼外面,眼睛像发癫痫般状态……
密史特拉风中的伞松;又是一次。
住宅群(科尔比西尔)。
总的来说,这部影片的曝光不错,不论怎么说,比危地马拉那段片子要好;色彩呱呱叫,叫我惊讶。
莎白采摘花朵。
我(终于!)稍稍把摄影机来回移动一下,这样被拍摄对象的运动感强烈得多。
波涛拍打着礁石……
她的手指,莎白第一次看到一株软橡木树,她的手指撕下树皮,随后扔给我。
(发生故障。)
中午时分,波涛拍打着礁石,别无其他。
莎白又一次梳理头发,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她斜仰着头,好把头发梳干净,她没有瞧见我在拍影片,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讲着什么。她的头发因为湿漉漉的,要比往常的颜色深一点,红一点,她那绿色的梳子显然嵌满了沙子,她在拭擦梳子,她那大理石般的皮肤上面沾着点点水珠,她还一直在讲话……
停靠在土伦的潜水艇。
一个年轻的流浪汉手里拿着活蹦乱跳的大海虾,大海虾一蹦起来,莎白就害怕。
勒特雷阿兹的小旅馆。
莎白坐在防波堤上……
又是波涛拍打着礁石。
(太长啦!)
莎白再次坐在小旅馆外面的防波堤上,她眼下站起身来,我们已经离开人世的女儿歌唱着,双手斜插在裤袋里,她自以为是孤独没有依靠,而且歌唱着,但是听不见……
胶卷放完了。
…………
我不知道,在公司先生们来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技术员怎么想象和怎么说我的,我坐在餐车里(瑞士快车,或是绍英斯兰德那边来的快车)喝着施泰因黑格酒。我再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离开亨凯?博施公司的;不用解释,不用托词,我就一下子走了。
我只是留下了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