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什么工作?”她说,“你已经看到了,搞陶瓷碎片的工作。这些原是古代的彩陶器。卡里特岛的。我在黏合既往的历史……”
我觉得汉娜的生活根本不是一塌糊涂。恰恰相反。我不认识她在流亡期间结识的第二个丈夫皮佩尔;汉娜几乎绝口不提他,尽管汉娜的全名内带有他的名字(我今天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感到惊奇):汉娜?皮佩尔博士。汉娜一直这样使用,她似乎觉得这样做很对,我认为,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是够多了。她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她根本没有谈到为什么没有跟约阿西姆顺利地生活下去。她管他叫一个亲爱的人。没有丝毫责备的口气;她至多觉得我们滑稽可笑,这些男人实在平庸。也许汉娜对于这些男人期望太高,但我相信,她是爱这些男人的。要说责备的话,那也是责备自己;汉娜如果能够或者必须再次生活的话,那她对这些男人将是另一种爱法。她自然认为这些男人(如她所说)心胸狭隘,她只后悔自己愚蠢,把我们几个人中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有几个人)都当做例外。照我看,汉娜在这方面一点不愚蠢。但是她认为自己愚蠢。她认为一个女人的愚蠢在于要得到男人的理解。丈夫(汉娜说)要把妻子看做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从而使自已由这种不理解所振奋并激起热情。按照汉娜的看法,丈夫只是我行我素,因此一个想要得到丈夫理解的妻子,她的生活除掉被轻率地毁掉以外,别无其他结果。按照汉娜的看法,男人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妻子只不过是他的一面镜子。主人是不好勉强去学习被压制者的语言的,妻子则要勉强去学习她男人的语言,然而这对她是毫无益处的,恰恰相反,她只学习这种语言,而这些语言就给她始终造成不公平的待遇。汉娜对于自己成为哲学博士感到后悔。按照汉娜的看法,只要上帝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对夫妇,那么一个女子的生活也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也就是可怜巴巴的,是万物的无产者,尽管衣着还是那么入时……我觉得汉娜滑稽可笑,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像少女似的探讨哲理,一个像汉娜这样外表无可挑剔的女人,简直叫人倾心,而且是一个人物,这个我清楚,一个具有她这种外表的女士,我不得不想到,比如说在医院里人家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在雅典只居住了三年的外国女人,俨然是一位女教授,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我为她感到遗憾。
“瓦尔特,你可什么都没有吃呀。”
我抓住她的胳膊说道:
“你,万物的无产者啊!”
汉娜不乐意地微微一笑,她等我放开她的胳膊。
“你们,”她问道,“在罗马待在哪儿?”
我讲述了一番。
她的目光……
在我讲述在罗马情况的时候,由汉娜盯着我的那副神情看,别人会以为我是个鬼怪呢;一个饮茶的长鼻子庞然大物,而且是一个具有利爪的怪兽。
这目光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一声不吭……
由于沉默不语,不像话,我又谈到被蛇咬的死亡率,也一般地谈到统计学。
汉娜像是个聋子。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只不过常常在一秒钟的刹那间(时间能想得更长)想到,我拥抱过莎白,更确切地说,这个坐在我对面的汉娜是她的母亲,我的情人的母亲,也是我的情人。
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她的手(我几乎只有谈她的手)很特别:像孩子的手一样小,比汉娜别的部位还要苍老、神经质、疲软、丑陋,简直不是只手,而是一截残肢,又软又瘦而且干枯,像有雀斑的蜡,实际并不丑陋,相反,有点可爱,但是有点异样,有点骇人,有点忧伤,有点黯然,我说着说着,沉默不语了,我努力想象莎白的手,但是没有结果,我只看到台上烟灰缸旁边的一只皮下青筋暴起的手,它的外表像是捏皱的薄纸,如此容易破碎,而且具有光泽。
我本人已累得要死。
“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汉娜说,“……或是你认为,她已经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过吗?”
我望着汉娜的眼睛……
“我但愿她是,”她说,“我但愿她是!”
突然,她拾掇台面。
我帮忙。
关于统计学:汉娜不想听,因为她相信命运,尽管汉娜从未明确表示,但我立即有所觉察。所有的妇女都爱迷信,但汉娜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因此这叫我感到惊愕。她谈论神话,就像我们这类人谈论热定律,即像谈论一条可由任何经验证实的物理定律,因而用一种简直是无所谓的语气。不足为奇。在一只破碎的古代彩陶器上以稚拙的笔法描绘的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或是雅典娜,或是厄里倪厄斯,即欧墨尼得斯,和各种名堂的神,对于汉娜来说都是真实的事情;在极其严肃的交谈中,她也可以随意运用这些神话。撇开我根本不熟悉神话这一点不谈,我也不想跟她争执;我们该操心的实际问题已够多的了。
五月二十九日,我应到达巴黎……
五月三十一日,应到达纽约……
六月三日(最迟)应到达委内瑞拉……
汉娜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众神都纳入她的业务范围,这不得不使我一再思忖:多半我们这类人也具有一种职业癖性而没觉察。每当汉娜这么谈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报以微笑。
“你跟你的众神啊!”
她随即不再谈这些神话。
“倘若不能确定孩子已经得救的话,”我说,“我不会动身的。这你会相信我的。”
看来汉娜对此充分理解,我在简略地谈着我在职业上所承担的责任时,她在洗刷餐具,我帮她擦干……我觉得,像在二十年前,或像在二十一年前。
“你认为是这样?”
“你不认为是这样?”我说。
我不知道汉娜说的二十一年是如何计算出来的。但我也这么说,免得她每次都要纠正我。
“一间漂亮的厨房。”我说……
她突然再度问道:
“你后来见过约阿西姆没有?”
很清楚,我反正得讲到约阿西姆已经离开人世这件事的,但是我认为,恰恰不能在今天,恰恰不能在这头一天晚上。
我谈了别的事情……
当年我们就在她的楼屋上进晚餐的啊!
“你还记得奥皮科费尔太太吗?”
“干吗说这个?”她问。
“就这么个样子!”我说,“我要过了晚上十点钟还待在你的楼屋里……她就用扫帚柄不住地敲。”
餐具已经洗好和擦干。
“瓦尔特,”她问,“你要杯咖啡吗?”
往事真是滑稽可笑。
“是啊,”我说,“二十年后,想到这件事就好笑……”
汉娜把水壶放到炉子上。
“瓦尔特,”她问,“你喝不喝咖啡……”
她不愿听对于往事的回忆。
“嗯,”我说,“好的。”
我看不出为什么说她的生活一塌糊涂。情况恰恰相反。如果一个人大致照他拿定了的主意那样生活,我以为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钦佩汉娜。坦率地说,我从来就认为,不值得花费精力去搞语言文学和艺术史。我甚至不可能讲到汉娜不像个女人。她适合做工作。看来她跟约阿西姆结合的期间就一直在工作,从事翻译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反正在流亡国外期间就工作了。在巴黎,她跟约阿西姆离婚后,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后来,德国人来了,她逃往英国,独自抚养她的孩子。当时约阿西姆是医生,在俄国,因而经济上无力负担。汉娜在英国广播公司担任德语广播员。如今她还是英国公民。在我看来,皮佩尔先生的生活得感激她;他是从一个集中营里逃出来的(我只知道这些),汉娜跟他结婚并未多加考虑,只由于她早先对于共产党人的偏爱。皮佩尔先生叫人失望,因为他不是个共产党员,而是个机会主义者。照汉娜的说法,从忠实于路线到叛变,新近打算赞赏集中营。汉娜只不过付之一笑:这些男人啊!他为了能拍摄自己的影片就随风倒。1953年六月,汉娜离弃了他。他压根儿没有觉察到,他今天说的话取消了他昨天讲的话,或是倒过来;他已失去的是对于现实的主动的联系。汉娜不乐意谈他的情况,对于这种事情谈得越详细,我也越发不感兴趣。汉娜认为,这个皮佩尔的处世态度令人遗憾,即对于某些男人来说是典型的:完全盲目,按照汉娜的说法是,脱离生活。皮佩尔早先具有幽默感;眼下他只嘲笑西方。汉娜没有责备,实际上她只是嘲笑自己,也即嘲笑她对这些男人的爱情。
“你的生活怎么会是一塌糊涂呢?”我说,“这是你对自己的错误看法,汉娜……”
她认为我也是完全盲目的。
“我仅仅从这儿的情况来看,”我说,“你的住所,你从事的科学工作,你的女儿……你应感谢上帝!”
“干吗感谢上帝!”
汉娜像早先一样:她清楚地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抠字眼!好像关键在于字眼似的!当我还在认真谈我的看法时,她突然被某一个字眼缠住了。
“瓦尔特,你打什么时候相信上帝的!”
“来,”我说,“弄咖啡吧!”
汉娜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对上帝发生兴趣的,但当我终于对此进一步解释时,情况表明,汉娜根本是说着玩的。
“你怎么想到我会信教的?”她问道,“你以为,一个在更年期的妇女就别无其他办法。”
我煮咖啡。
我无法想象,要是莎白出院回来,这将是怎样的情况。莎白、汉娜和我待在一间屋里,或是这间厨房里……汉娜会觉察到,我不得不克制自己,不去吻她的孩子,或者至少将膀子搁在她的肩上;莎白会发觉我(像一个曾经摘下结婚戒指的骗子)原来是属于她妈妈的,尽管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
“她绝对不应成为空中小姐,”我说,“我竭力劝她放弃这种想法。”
“为什么?”
“因为当空中小姐是不应该考虑的,”我说,“像莎白这样的姑娘不适合干,说到底她不是一般的姑娘……”
我们的咖啡弄好了。
“干吗她不该当空中小姐?”
我知道,这种少女的想法并不叫汉娜,她的母亲高兴;汉娜仅仅是生气,为的是向我表明这不关我的事。
“瓦尔特,这是她的事情啊!”
汉娜又一次讲道:
“瓦尔特,你不是她的父亲!”
“我知道!”我说……
我们因为没有事情好干才坐了下来,我一开始就忐忑不安……现在事情已经临头。
“来,”她说,“谈谈!”
比预期的情况要轻松些,差不多像扯家常一样。
“跟我讲讲,”她说,“已经过去的事情。”
我对她的平静感到惊愕。
“你可以想象我的惊恐,”她说,“当我到了医院,一眼看到了你,你坐在那儿并且已睡着了……”
她的声音没有变化。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事情的继续,仿佛中间没有隔二十年,更确切地说,我们尽管已经分手,但整个这一段时间仿佛完全是在一道度过的。我们相互不了解的事情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值一谈。无非是浪迹生涯和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有什么好讲的?但是汉娜在等待着。
“你要放糖吗?”她问。
我谈到我的职业……
“你怎么带着莎白旅行的?”
汉娜是一个女人,但跟艾维和我所认识的其他女人不同,无法比较;而且跟在许多地方和她相似的莎白也不相同。汉娜更加亲切。当她紧紧注视着我的时候并没有争吵。我感到惊讶。
“你爱上她啦?”她问道。
我喝着咖啡。
“你打什么时候知道,”她问道,“我是她的母亲?”
我喝着咖啡。
“你还完全不知道,”我说,“约阿西姆已经死了……”
我是不想谈这件事情的。
“死了?”她问道,“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