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刮刮胡子,换了一身衣服。为的是像个看歌剧的样子。我尽管是步行到香榭丽舍大街的,但到得仍然过早。我顺便在附近咖啡馆里坐坐。玻璃壁平台装有红外线供暖装置,我刚刚拿到佩尔诺开胃酒,这时束着马尾的异国少女走了过去,没有看到我,同样来得过早,我本来可以喊她……
她坐在咖啡馆里。
我感到快乐,不慌不忙地喝着佩尔诺酒,我透过平台的玻璃壁观察她怎样点吃的东西,怎样等待,怎样抽烟和看一下手表。她穿一件有束带和木扣子的黑色兜帽大衣,里面穿的蓝色晚便服,一个年轻的女士,为了上歌剧院看戏做准备,审视着她涂的口红。她喝着柠檬汁。我感到幸福,在巴黎这个地方还从未有过如此感觉,等侍者来,付了账,就可以走路??走到等我的姑娘跟前去!??我感到高兴,尽管我对侍者老是让我等着提出抗议;我从未比眼下更幸福过。
打我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以后,首先面对的事实是,这个陪我上巴黎歌剧院的少女就是我们不想要的那一个孩子,我们两个(汉娜也是如此)考虑到我们的个人情况,完全撇开当时的世界政治形势不谈,是不想要孩子的,当我跟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讨论过,他们对人工流产是怎样看的,并且确认他们(若从根本上看问题)跟我的见解是相同的。如今进行人工流产已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根本上来看:要没有人工流产我们将落到什么地步?医学和技术的进步恰好促使具有责任心的人们采取这种新的措施。在一个世纪里人口增长三倍。早先没有保健学。怀孕,生育,婴儿在头一年死去,任其自然,这是原始的,但这是不道德的。跟产褥热斗争。剖腹产术。早产儿的人工培育箱。我们比早先更加认真地对待生命。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生了十三个孩子(或者说这么一窝),但活着的孩子没超过百分之五十。人可不是家兔。进步的结果是:我们可以自己来调整这件事情。我们地球上人口的过度增长具有威胁性。我的主治医生待在北非,他逐字地说:要是阿拉伯人有一天不在他们的房屋周围乱解大小便的话,那可以料想在二十年内阿拉伯的人口要翻一番。如同自然界普通的情况一样:以过度的繁殖来确保这个物种的延续。但我们具有另外的手段来确保种族的持续。生命具有神圣性!自然的过度繁殖(如果我们像动物一样不加限制地生育)将会成为灾难;那不是延续这个种族,而是消灭这个种族。地球能哺育多少人口?增长哺育的能力是可能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任务是:使不发达的地区工业化,但是增长不是没有限度的。面临全新的问题要有个政策。从统计数字来看。以结核病下降为例,采取预防措施的结果,使结核病从百分之三十下降到百分之八。可爱的上帝!他散布流行病,我们已从他的手里剥夺了流行病。接下来:我们也必须从他手里夺取大量繁殖。没有理由感到良心不安,恰恰相反:要合乎人的尊严,理智地对待,自己作出决断。否则,我们就会以战争来取代流行病。以罗曼蒂克宣告结束。对人工流产原则上持否定态度的人是罗曼蒂克的,不负责任的。这件事不应掉以轻心,这是一清二楚的事情,但从原则上讲:我们必须看到事实,譬如说人类的生存首先是个原料问题这个事实。法西斯国家采取国家鼓励生育的恶作剧,但在法国也如此。生存空间的问题。不要忘却自动化:我们完全不再需要那么多的人。本来还可以更加聪明些,去提高生活水平。所有其他的做法都只会导致战争,导致总体毁灭。愚昧无知,不实事求是的情况仍在日益蔓延。大多数的灾害都是道学家先生们制造的。人工流产:是文明的一种结论,只有热带丛林才按照大自然的安排,自生自灭。人类要实行计划。许多不幸都源出于罗曼蒂克,灾难性的大量的结婚人数,直到今天还是纯粹出于害怕人工流产。避孕和人工流产之间的区别何在?无论如何不要孩子是人的一个意愿。真正想要而生出来的孩子有多少?情况稍有不同的是,女人一旦怀孕,她是宁愿要孩子的,这是本能的自动反应,她忘记了自己曾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加上面对男人的权力感,成为母亲就是女人进行经济斗争的手段。什么叫命运?从机械生理的偶然情况来追溯命运是可笑的,这算不上是一个现代人。孩子是什么,是我们想要的或不想要的东西。对女人有害吗?生理上无论如何不会有害,只要不让技术拙劣的人去做手术。至于心理上有害,那也只是在有关的女人被道德和宗教观念所束缚的情况下。我们要否定的是:把自然当做偶像!不然的话,就永远是老样子:也就不会有盘尼西林,不会有避雷针,不会有眼镜,不会有滴滴涕,不会有雷达等等。我们生活在技术时代,人是大自然的主人,人是工程师,不同意这种看法的人,就不应去走并非大自然所建造的桥梁。那样就永远是老样子,并且拒绝进行任何手术,那就是说:由于各种阑尾炎而死亡。因为命该如此!那也就不会有电灯泡,不会有马达,不会有原子能,不会有计算机,不会有麻醉……那就在热带丛林里再从头开始吧!
我们开始穿越意大利的旅行……我仅仅只是说,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认为尽管年龄悬殊,这位姑娘也是感到幸福的。
她嘲笑年轻的男人:
“娃娃们!”她说,“这你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像是站到他们妈妈的面前,这太可怕了!”
我们碰上变幻莫测的天气。
她酷爱艺术,她狂热地什么都要细细观赏,完全由于这个关系把我累坏了。在意大利,几乎每到一处城镇,我都不得不停车:比萨、佛罗伦萨、锡耶那、佩鲁雷、阿雷佐、奥尔维耶托,阿西西……我不习惯这种样子旅行。我在佛罗伦萨就不俯首帖耳了。我对她这位安吉利科修士,坦白地说,感到有点乏味。此后我改口说道:天真。她没有对此进行反驳,相反,她高兴得不得了;对她来说还够不上天真。
我享用的是:康帕里酒!
弹曼陀铃的乞丐还为我演奏……
我喜爱的是:筑路工程,桥梁建筑,新型的菲亚特轿车,罗马的新车站,新型的快速机动车,新型的奥利韦蒂轿车……
我对各种博物馆毫无兴趣。
我认为莎白纯粹出于任性而参观了整个修道院,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坐在外面的圣?马可广场上,像通常一样喝着康帕里酒,我打阿维尼翁以来,最近几天已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那只是为了待在她的身边。我认为没有理由好嫉妒,但确实感到嫉妒。我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年轻姑娘心里到底想些什么。难道我是她的司机?那好啊,此后我就有权利,在这段时间里喝康帕里酒,一直喝到我的主人从刚才参观的教堂里出来方才罢休。要是没有到过阿维尼翁,我当她的司机本来是无关紧要的。我有时怀疑,我应把她看做什么样的人。她打的主意是:搭顺风车上罗马啊!尽管她没有这样做,这种稚气的想法,叫我感到嫉妒。在阿维尼翁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跟任何男人在一起都会发生的事吗?
我还从未这样想着结婚……
我越是爱这个孩子,当然就不愿意孩子爱好这些事情。我天天希望能跟她谈一谈,我决定坦率地表白一下,只是担忧她不会信任我而嘲弄一番……我以为,她还一直认为我玩世不恭,甚至大大咧咧的(不是对她,而是平常对待生活),并且说话讽刺挖苦使她受不了,我常常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究竟听我的吗?我这才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理解青年人了。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个骗子。这究竟为什么?我不愿破灭她的期望,她期望蒂沃利超过我在世界上看到过的一切地方,譬如说,她期望在蒂沃利待一个下午就是加倍的幸福;只是我不相信这些。她一直担心我对她的态度不认真,这是曲解;我对自己倒是不严肃的,总有一点什么叫我感到嫉妒,尽管我费尽心机要自己年轻。我自问是否如今(1957年)的青年跟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完全不同,结果只能确认我根本不了解现在的青年人。我仔细地观察她。我跟随她进入一些博物馆,只不过是为了待在她的近旁,至少可以在陈列伊特鲁里亚人的陶器碎片的玻璃柜的反射影像上观察莎白,观察她那年轻的脸庞,她那认真的神情,她的欢乐!莎白不相信我一点不懂得这些东西,她一方面对我过于信任,这纯粹是因为我比她大三十岁的关系,这是一种幼稚可笑的信任,另一方面对我又一点也不尊敬。我期待获得尊敬这一点,使我感到心情沮丧。莎白倾心听我谈述经历,像是聆听一个老年人谈话一样:不打断我的话,很有礼貌,但既不相信,也不激动。最多为了抢在我前面讲述而打断我,并暗示这个我早已讲过了。这种情况叫我很不好意思。她完全瞩目于未来,并且也有一点现实感,但是她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根本不把经验当一回事情。她对于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以及我们这号人已经从中获得的或本来可以获得的教益,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留意莎白对于未来的期望究竟是什么,并且确信她本人也并不知道,但她就是一个劲儿地感到高兴。难道我指望未来会给我什么我还不曾见识过的东西吗?对于莎白来说这一切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她兴高采烈地期待见到蒂沃利,期待见到妈妈,期待早餐,期待将来有一天有孩子,期待她的生日,期待一张唱片,期待明确的事情,并且首先期待不明确的事情:期待一切还未获得的东西。这可能使我感到嫉妒,但不见得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感到高兴的。我对多少适合我高兴的任何一个瞬间感到高兴。我不翻筋斗,我不唱歌,但我也感到高兴。并不仅仅因为一顿丰盛的饭菜!也许我并非总是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在我们所碰到的人中,有多少人对我的高兴有兴趣,甚至对我的感受有兴趣!莎白认为我说话一直吞吞吐吐,或是遮遮掩掩。最使我高兴的是她的欢乐。我有时感到惊讶,她并不需要多少原因就唱起歌来了,甚至无缘无故也会唱起来;她拉开窗帘,证实天并没有下雨,就唱起歌来。遗憾的是我有一次曾提到我有胃痛的毛病;现在她就一直认为我有这个毛病,给以母性的照顾,好像我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似的。从这点上说,她并不是一直无忧无虑的,我们的旅行常常是滑稽可笑的:我讲述生活经验使她感到厌烦,而她则从早到晚处处期待我焕发激情致使我变得衰老……
在宽阔的十字廊里(国家博物馆),我拒绝倾听她的导游介绍,我蹲到胸墙上,打算看意大利报纸,我对这一批残缺不全的石雕搜集品看腻了。我决意不再观看,但是莎白还一直深信,我最好还是向她承认我丝毫不懂艺术……她的根据是她妈妈的一句格言:每个人都能领略一种艺术品,只有浅薄自大的庸人不能领略。
“真是个好妈妈!”我说。
一对意大利夫妇穿过宽阔的十字廊,对我比对所有的雕像还要有兴趣,尤其是那个怀抱睡着的孩子的父亲……此外没有别人。
鸟声啁啾,此外死一般寂静。
莎白让我独自留下来以后,我把反正看不进去的报纸塞进口袋,随便站到一座雕像的前面,检验她妈妈的格言。每个人都能领略一种艺术品!……但是妈妈,我认为你错了。
我只是感到无聊。
在狭窄的十字廊里(装有玻璃),我有幸见到一群德国旅游者,由一个天主教神甫引导着,像挤到发生事故的地点去似的挤到一座浮雕前面,这引起我的好奇,当莎白找到了我时(“你倒是待在这儿,瓦尔特,我还当你溜去喝康帕里酒啦!”),我讲了刚才从神甫那里听到的话:《维纳斯的诞生》。我认为,特别是旁边那个少女,吹笛子的少女惹人喜欢……惹人喜欢,莎白认为,对于这样的浮雕不应用这种评语;她认为这块浮雕妙极了,简直叫人着魔,臻于完美,别具一格,妙极了。
幸亏有人走来……
我无法容忍别人指点我应该怎么感受;那样的话,尽管我看到别人所讲的那些东西,但觉得自己有如一个瞎子。
沉睡中的厄里倪厄斯之一的头部。
这是我发现的(在左边的同一侧厅里),并未受到那个巴伐利亚神甫的启迪;当然我不知道名称,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相反,名称多半使我伤脑筋,因为我反正不熟悉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神名,知道了反倒让我觉得像是在考场上似的……我认为这玩意,了不起,十分了不起,给人印象强烈,妙不可言,扣人心弦。这是一个石雕的少女头部,搁在那儿的姿态,如果支着双肘,看上去有如一个酣然入睡的女人面庞。
“她大概梦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