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酒吧间,我突然谈到??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那个熬不下去的朋友,以及我们是怎样找到他的……幸亏门窗关着,要不然他就会像一头死驴那样被秃鹫啄食掉了。
莎白说我夸大。
我喝第三杯或是第四杯佩尔诺酒时,笑了一笑,讲述一个人吊死在电线上是怎么一副样子:双脚离开地面,就好像他能悬空飘浮似的……
安乐椅给蹬翻了。
他胡子拉碴。
我干吗要说这些,事先并没有想到要说,于是我不由地笑了起来,而被莎白认为我玩世不恭;他确是直挺挺地像一具玩偶……
讲到这些时,我拼命抽起烟来。
他的脸:血色发黑。
他像风中的吓鸟假人转来转去。
此外,他还散发一股臭气。
他的指甲发紫,他的胳膊发灰,他的双手苍白,海绵般的颜色。
我再也认不出他了。
他的舌头也是淡青色……
本来这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一次不幸事件,上面已谈到,他在热风中转动,肿胀地吊在电线上面……
我一点也不骗人。
他的胳膊:僵直得像两根棍棒……
可惜我在危地马拉拍摄的一些影片还没有冲洗,这是无法描述的,非得亲眼目睹,才清楚一个人上吊是怎么个模样。
莎白穿着蓝色的晚便服。
有时,他突然吊在我的眼前,我的那位朋友,好像我们根本没把他埋葬掉,也许因为酒吧间里也有一台收音机在播放节目,所以我突然想到,他连收音机都没关。
情况就是如此。
上面谈到过,我们发现他时,他的收音机还响着,但音响不大。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别的房间里有人讲话,但那儿并没有别的房间,我的朋友是独居一室,接着是一阵音乐声,我们才觉察必定是一台收音机,不消说,我们立即把它关掉了,因为这太不适合啦,因为播的是舞曲……
莎白提出问题。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他自己没说,而是像一个玩偶似的悬吊着,散发着臭气,我已经讲过了,在热风中打转……
情况就是如此。
我站起身来,碰翻了椅子,一声响,酒吧间四座皆惊,姑娘把椅子扶起来,好像没有发生这回事情似的,她要陪我进船舱,但是我没有要她陪。
我要到甲板上去。
我要独自待在……
我喝醉了。
假如我当时讲到约阿西姆?亨凯这个姓名的话,那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显然我连他的名字也没有提到,而只是谈到我在危地马拉上吊的一个朋友,谈到一起悲惨的不幸事件。
有一次我给莎白拍摄影片。
莎白终于发觉我在拍摄影片时,她伸出了舌头,我拍摄了她伸出舌头的镜头,直拍到她认真地虎起脸来,骂了我一顿。我究竟怎么啦?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您到底要我怎么的?
这是上午的事情。
我本来应该问莎白,她究竟是伊斯兰教徒,不让人给她拍摄影片呢,还是迷信呢。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愿意把有关的胶卷拉出来(连同远距离拍摄艾维挥手告别的影片),放到太阳底下全部曝光:请吧!姑娘把我看做什么人啦!她接着说话时的那种语气折磨了我整整一个上午,最使我恼火:
“法贝尔先生,您盯着我看了好大一阵子,我不喜欢这样!”
她对我并无好感。
这是肯定的,而我也不作非分之想,后来,刚进午餐后不久,我向她提起,我答应过她,在我去参观机器房时会告诉她的。
“现在吗?”她问道。
她一定要把一章看完才去。
“好吧!”我说。
我顺着她,并不认为受到白眼。我过去总是持这种态度;要是我被别人看做累赘,我也自惭形秽,再说去追求并不喜欢我的女人,从来就不是我的性格;老实讲,我也不是非陪她去参观机器房不可……这样一艘船的机器房具有一座正规工厂的规模,它的主要部分是由巨大的柴油发动机组组成的,加上发电、热水和通风装置。尽管对于一个专家来说不会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但这种受到船体局限的设备装置,我以为确实值得一看,更不消说,看到机器运转,总是感到心情高兴。我讲解了总开关板装置,但没有进一步解说细节;我总算简单明了地讲解了什么是千瓦,什么是液压装置,什么是安培,莎白在学校里当然是学过这些东西的,要不她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她不费气力就又懂得了。她对于许许多多管子的印象最为深刻,至于这些管子派什么用场,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巨大的梯形井,一眼可以穿过五六层的高度看到遮隔在格栅外面的天空。她思忖,这些轮机工整天价地汗流浃背,一生在海洋上航行,却看不到海洋。她感到所有的轮机工都和蔼可亲,当姑娘攀登上一道又一道铁梯子时,我看到这些轮机工都吃惊得张口结舌(他们显然以为她是我的女儿)。
“行吗,小姐,能行吗?”
莎白像一只猫一样爬了上去。
“别太快,我的孩子……”
我感到这些扮鬼脸的男人并不觉得害臊,但是莎白依然神色自若,莎白穿着一条原先有白线脚的黑色牛仔裤,后袋里插着一把绿梳子,她那束略带红色的马尾在背后拂来拂去,她的黑色紧身套衫凸显出两只肩胛骨,她那绷紧的、细瘦的脊背中显露出一道凹痕,往下就是她的臀部,黑裤子里隐藏着富有青春活力的大腿,裤脚管卷到小腿肚那里,她的踝骨……我认为,她漂亮,但并不撩人。只不过是非常漂亮!我们站在一座柴油燃烧器的玻璃窥孔前面,我三言两语就把柴油燃烧器解释清楚,我双手插在裤袋里,为了不像浸礼会教友在不久前的早餐时那样去捏她那挨近的胳膊或是肩膀。
我并不想捏少女的胳膊。
我蓦地感到自己已经上了年岁……
她试了一阵子,还是踏不着铁梯的最下面一级,我不假思索地托住她的臀部,把她抱到地上。她的臀部轻得出奇,但又很结实,托住它就像把住我的斯蒂倍克轿车的方向盘,妙哉,她的臀部直径跟斯蒂倍克方向盘的直径完全一样??我托住她有一秒钟之久,随后她站在有洞眼的薄铁板平台上,一点儿也没有脸红,她对这种并非必要的帮助表示了感谢,用一团杂色的棉纱头擦擦手。这也没有对我产生刺激作用。我还要指给她看巨大的推进器轴,我们向那儿走去。我只是默默地思考,或是在一片几乎无法谈话的喧闹声中思考关于扭曲、摩擦系数、由于震颤而造成的钢铁疲劳等问题,我只能向姑娘解说我们眼下待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船体的推进器桨轴伸到船体外面去驱动螺旋桨的地方。她不禁惊叫起来。这儿估计要在水面下八米深!我要问清楚。
估计嘛!我高声嚷道:也许只有六米深!这种结构承受得了巨大的水压。这样解说已深奥了一些……在我指点这项结构时,她天真地遐想着船外面的鱼类。这儿!我大声叫道,一把将她的手拉到七十毫米的铆钉上,好让她理解我所讲解的东西。是鲨鱼吧?我摸不着头脑。怎么是鲨鱼?我大声回答她:我不知道!并且指指这个结构,她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我想要她开开眼界。
我们的旅程快结束了,我感到非常惋惜。蓦地,在大西洋地图上插上最后一面三角旗,还剩图上七十厘米的路程:一个下午、一个夜晚再加一个上午的时间……
莱温先生已在收拾行装。
议论付多少小账……
我想象在二十四小时后将如何告别的情况,再见吧各方面的人物,以由衷的良好祝愿和幽默道别,跟莱温先生说:祝您在农业上成功!跟我们的浸礼会教友说:祝您在卢浮宫走运!跟那位梳红色马尾的、未确定前途的姑娘说:祝您成功……当我想到相互再也听不到音讯时,感到无限怅惘。
我坐在酒吧间里……
旅途结交的朋友们!
我黯然神伤,这不是我平素的性格,这是船上的最后一个夜晚,照大家熟知的惯例,会举行一次盛大的舞会,今天恰巧又是我五十岁生日;我自然绝口不提此事。
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求婚。
我跟莱温坐在一起,他也不喜欢在舞会上跳舞取乐,我邀请他喝一杯勃艮第葡萄酒(没有泄露我特殊的原因),总之这是船上能弄到的最佳品了(我想,人生只有一次五十岁):1933年的佳酿,酒香四溢,真了不起,回味稍微淡了一点,酒劲太短,可惜不够醇厚,莱温先生认为这没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对加利福尼亚葡萄酒也不感兴趣。我对酒大失所望(老实说,我对自己的五十岁生日有过略为不同的设想!)。但是其他方面还是满意的。莎白只是在来喝一口柠檬水时才短暂照面,随后又去跟她的舞伴、那个小嘴巴版画家,还有穿礼服的海军军官待在一起,环境布置得像小歌剧院一样光亮照人,莎白始终穿着那套蓝色的晚便服,并不难看,但价格便宜,过于孩子气……我思量,是否去睡觉休息,我感到胃不舒服,我们坐得离播放音乐的地方太近,吵得头痛,再加上望着这一片混乱的狂欢气氛,灯笼在烟卷与雪茄烟的弥漫烟雾中有如危地马拉的太阳模糊不清,四处都是纸带和花环,红红绿绿,好看又好玩的一座热带森林,抽烟的先生们黑得像秃鹫,秃鹫的羽毛就是这样光洁……
我不想去想象这些了。
后天就在巴黎??我能在这热闹的娱乐场中想到的一切大致就是如此??我将去看医生,检查一下胃部。
一个奇特可笑的夜晚。
莱温变得真正叫人好笑,他因为不能胜酒,猛然勇气十足,跟莎白跳起舞来。这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为了不被纸带缠住,迅速低下脑袋躲闪的时候,莎白也只有他的肋骨那么高。莎白仰头跟他交谈。莱温先生穿的不是深色西服,从头到尾跳的都是玛祖卡舞,这是由于他出生在波兰,孩提时代生活在城市中犹太人居住区的等等缘故。莎白为了抓到他的肩膀,不得不伸直四肢,有如在有轨电车上想站稳身子的女学生一个模样。我坐在那儿,手里摆动着我的勃艮第葡萄酒酒杯,下了决心,不要感情用事,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一饮而尽。我喝的酒,德国人管它叫塞克特酒或是香槟酒。我不得不想到赫伯特,更确切地说,想到德国雪茄烟的前途,还有赫伯特独自待在印第安人那里可能干些什么。
之后,我走上甲板。
我一点儿也没有喝醉,莎白找到我的时候,我立时说道,她穿着单薄的晚便服会着凉的。莎白想知道我有什么忧伤的事情。因为我没有跳舞。
我觉得莎白兴高采烈,看上去她今天舞跳得很兴奋,这种急速转动的蹦跳,每个人都是独个儿在跳,痴傻可笑地摆动着自己的躯体,缠绕着自己的双腿,像遭到严寒的突然袭击似的簌簌发抖,这一切有点像发羊痫风,但却是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可我是跳不来的。
我怎么会有忧伤?
英国还未遥遥在望……
随后我把自己的夹克递给她,免得她感冒;风大得轻易地吹拂着垂在她脑后的那束马尾。
聚光灯中看到红色的烟囱。
风刮着每根绳索发出唿哨声,咔嗒咔嗒碰撞的声响,救生艇上覆盖着帆布,烟囱喷着浓烟……莎白认为,甲板上的这样一个夜晚太美妙了。
勉强还听得到悠扬的乐声。
我们谈论星座……那些通常熟知的星星,一直谈到我们觉得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对于天穹了解更少的时候才告结束,余下的时间,我难以忍受。我指给她看北边的彗星,那几天都可以看到彗星。差一点儿,我就谈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因此转而谈彗星!但这也决不是开玩笑:已经有三、四天时间可以看到彗星,至少是在四月二十六日以来就看到,尽管没有像今晚这样清晰。这样我也就一点没有提到我的生日(四月二十九日)。
“临别,”我说,“我有两个期望。第一,您不要成为空中小姐……”
“第二呢?”
“第二,”我说,“您不要搭顺风车去罗马。说真的。我宁愿替您购买火车票或是飞机票……”
当时那一刹那间,我没有想到莎白和我可以结伴驱车去罗马。罗马并不是我表现才能的地方。
她当面嘲笑了我一番。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